心灵的焦灼-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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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的司机想必十分体谅行人,他正确地理解了我小心谨慎的驱马跳到
路边的这一动作。他用最低的速度把汽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几乎听不见马达 的响声。我这样密切注意这匹浑身哆嗦的马儿,两腿紧紧地夹着,时刻等候 着马儿往横里一跳或者突然往后倒退。其实我这样做几乎是多余的,因为等 汽车从我们旁边开过,这个牲口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完全可以抬起头 来瞧瞧。可是,正当我抬起目光的这一瞬间,我发现,有人从这辆敞篷车里 向我招手。我立刻认出了康多尔回圆的秃脑瓜,旁边是开克斯法尔伐的头颅, 活像一枚鸡蛋,上面薄薄地盖了一层白头发。
我不知道是我胯下的马在发抖还是我自己在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康多 尔到这儿来了,可是没有通知我。他想必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过了,老人现 在正挨着他坐在车上呢!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把车停下来向我打个招呼?他们 两个为什么像陌生的路人似的径自从我旁边驰过?怎么康多尔突然间又到乡 下来了?两点到四点——平素这时候他可是在维也纳给人看病呢。他们想必 特别紧急地把他召来,而且一清早就给他打了电话。准是出了什么事。这事 肯定和伊罗娜打来的那个电话有关:他们不得不推迟行期,叫我今天不要出 城去。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正瞒着我呢!归终她是寻了短见——昨天晚上, 看她神气就像铁了心,有一种嘲弄人的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人只有打算去 干什么邪恶的事情,危险的事情,才会有这种神气。她肯定寻了短见!我是
不是飞马去追汽车,也许我在火车站还能赶上康多尔! 可是说不定——我又很快转念想了一想——他还根本没有动身。不,如
果的确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他不给我留下一个消息是绝不会回维也纳去 的。也许此刻已经有他写的一行字留在军营里。这个人不会撇开我干什么秘 密的勾当,不会干什么秘密的勾当来反对我,这我是知道的。这个人不会让 我陷入困境而不搭救我的。现在得赶快进城去!肯定在我家里会有他的一句 话、一封信、一张纸条,要不就是他本人在我那里。赶快进城去吧!
四十五
一到兵营,我急忙把马儿关进马厩,为了避开人们的废话和祝贺,从旁 边的楼梯跑到楼上。果然——库斯马已经等在我的房门口,他神情有些慌乱 地向我报告:他不敢把这位先生打发走,因为他觉得事情很急。我原来曾经 给过库斯马一道严令,谁也不让进入我的房间。可是大概康多尔给了他一点 小费吧——所以库斯马这样害怕这样慌张,然而这种害怕慌张的神气很快就 转化为暗暗惊讶,因为我并没有训斥他,而只是和蔼地咕噜了一声“没关系”, 便向房门闯去。谢天谢地,康多尔来了!他会把一切事情都说给我听的。
我急急忙忙地推开房门,遮去光线,屋里显得昏暗,(库斯马为了不让 热气进屋放下了百叶窗)我立刻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到有个人影动了一 下,仿佛是从阴影里冒出来的。我已经打算热情地向康多尔迎了上去,这时 我才认清——这可并不是康多尔啊。在这儿等我的是另外一个人,恰好是我 最不希望在这儿见到的那个人。这人是开克斯法尔伐,即使屋里更加昏黑, 我也可以凭他胆战心惊地站起身来鞠躬敬礼的神气从千万个人当中认出他 来。他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还没有开口,我已经预先知道他的嗓子要带着一 种低声下气、深受震动的语气说话。
“对不起,少尉先生,”他鞠了个躬,“我未曾通报就径自闯到您这儿
来了。不过康多尔大夫委托我,特地向您致意,请您务必原谅,他没有让汽 车停下??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赶上去维也纳的快车,因 为他晚上在那儿??所以他请求我,立刻告诉您,他深表遗憾??只是因为 这个缘故??我是说,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揣冒昧,亲自上楼到您这儿 来??”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头上。他那瘦骨
嶙峋的脑壳盖了一层梳向两边的薄薄的头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的态度 完全用不着这样卑躬屈膝,这开始使我恼火起来。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明确 无误地告诉我:他说话这样狼狈周章地东拉西扯,背后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倘若仅仅为了转达可有可无的问候,一个身患心脏病的老人是不会爬上四层 楼来的。这些问候完全可以通过电话来转达或者留到明天再说。我对我自己 说,注意!这个开克斯法尔伐在动你的脑筋。他已经有过一次从黑暗中跳了 出来。他开头的时候像乞丐一样低声下气,可是到末了,他把自己的意志强 加在你的身上,就像你梦中的精怪让那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屈从自己的意志一 样。千万不要向他让步!千万不要上他的钩!什么也不要问他,什么也别打 听,尽快地把他打发走,送他下楼!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老人,谦卑地低垂着头。我看见他那白发稀疏 的头顶,我仿佛从梦中回想起我祖母的头顶,她低头编织毛线,跟我们这些 小辈们讲故事。总不能鲁莽无礼地把一个生病的老人撵走啊。尽管有了许多 经验,我仍然不可教诲,于是我指了指椅子:“您太客气了,封·开克斯法 尔优先生,您竟然劳动大驾爬上楼来。您实在太客气了!您请坐啊!”
开克斯法尔伐没有回答。他大概没有听清楚。可是他至少明白了我的手 势。他畏畏缩缩地在我请他坐的那张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我像闪电似地飞 快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吃救济饭,在穷苦人吃饭的饭桌上找个空座位坐下的 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畏畏缩缩。现在他身为百万富翁坐在我房里的这张寒伧已 极的破旧藤椅上面,就是这副神气。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
手帕,开始擦拭两个镜片。不过,我亲爱的,我已经学乖了,我已经领教过 你擦镜片这一招了,你的花招我全都有数!我知道,你擦眼镜是为了争取时 间。你要我开始这场谈话,你要我开口问你,我甚至知道你要我问些什么—
—艾迪特是不是真的病了?为什么要推迟行期?不过我已经多了个心眼。你 如果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就请吧!我是一步也不会往你面前凑的!不—— 我绝不再受骗上钩了,这该死的同情心,我受够了,这样没完没了的得寸进 尺,我也受够了!该结束这些藏头露尾捉摸不透的把戏了!你要是有什么事 情有求于我,你就快说,老老实实地把话说出来,别的话不说,老这么傻乎 乎地猛擦眼镜!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的同情心已经叫我受够了!
老人终于无可奈何地把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眼镜搁下,仿佛我那紧闭的嘴 唇后面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见了似的。他显然已经感觉到,我不 愿帮他的忙,他得自己开口才行。他执拗地低着头,也不往我这边扫一眼, 便开始说话。他只是对桌子说,好像他希望从这坚硬的、布满裂纹的木头上 比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同情。
“我知道,少尉先生,”他窘迫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权利,——啊, 的确是这样,我没有权利占用您的时间。不过叫我怎么办呢,叫我们怎么办 呢?我实在走投无路,我们大家都走投无路了??天知道,她是怎么产生这 种怪念头的,简直没法跟她谈,她谁的话也不听了??可我明明知道,她这 样做并非出于什么坏的目的??她只是不幸,难以估量的不幸啊??完全由 于绝望她才让我们受这份罪。??请您相信我,仅仅由于绝望她才这样。” 我等他往下说。他这话什么意思?她让他们受了什么罪了,究竟是什么 呀?你倒是把话都和盘托出呀!你何必故弄玄虚拐弯抹角呢,你为何不开门
见山地说出了什么事了?
可是老人神情茫然地直瞪着桌子。“其实呢,一切都彻底讨论过,一切 都准备就绪了。卧车车厢已经订下,最漂亮的房间已经预定,昨天下午她还 迫不及待地想走。她亲自把准备带走的书全都挑选出来,把我让人从维也纳 给她送来的新衣服和皮大衣都一一试过,可是一下子她脑子里钻进去了一个 怪念头,我真不明白,就在昨天晚饭以后——您还记得,她当时情绪是多么 激动。伊罗娜不明白,谁也不明白,什么怪念头突然钻到她心里去了。可是 她连说带嚷,发誓赌咒,无论如何绝不动身。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她拖 走。她说,她永远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即使把她头上的这幢房 子放火点着,她也呆在这里不动。她说,她不参加这骗人的把戏,她也不受 人欺骗。大家只想用这次疗养把她弄走,把她摆脱掉。可是我们大家都大错 特错了,我们大家!她干脆就不走,她永远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呆在这里。” 我感到身上一阵寒噤。这么说,在昨天那阵愤怒的纵声大笑背后原来藏 的是这个。莫非她已经注意到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于是她安排了这么一幕,
为的是要我答应她,随后跟到瑞士去? 然而,我命令自己:别卷进去。别表现出这事使你激动!别向这老人暴
露她呆在这里使你神经撕裂!于是我故意装傻,相当漠不关心地说道: “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她的脾气时阴时晴,像天气一样瞬息万变,
这您不是知道得最清楚吗。伊罗娜在电话里告诉我,只不过把行期推迟几天 而已。”
老人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从他心里沉重地发出,宛如一声地震,就仿佛 这猛然一震,把他胸中最后一点力气也夺了出来。
“唉,天主啊!要只是这样可就好了!然而可怕的是,我担心??我们 大家都担心,她根本就不愿意再出门了。??我不知道,我真不明白——, 这次疗养她能否治好,她突然之间觉得无所谓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折磨我 了,我再也不让人家在我身上瞎治一气,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她尽说些 这样的话,说得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欺骗我了,’她又 哭又嚷,‘我什么都看透了,我一切都看透了??一切!’”
我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我的天啊,莫非她觉察到蛛丝马迹了吗?难道我 暴露了我的心事?是不是康多尔不小心干了一件傻事?她是不是有可能听了 我们漫不经心地说出的一两句话,于是产生怀疑,觉得这次到瑞士去疗养有 些事不大对头?抑或她锐利的目光,她那充满怀疑的锐利目光末了已经看 穿,我们把她送走其实毫无用处?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口风。
“这我真不明白??令媛平时不是对康多尔大夫无条件信任的吗,既然 是他如此热心地劝令媛去疗养??那我实在不明白这事了。”
“是啊,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这简直是发疯:她根本什么疗养也不 想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您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我 无论如何绝不走开,我已经听够了这些谎话了!??宁可当一辈子残废,像 我现在这样,永远呆在这里??我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我下愿意,这一切 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没有意义?”我一筹莫展地重复了一遍。
可这时老人把头垂得更低,我再也看不见他泪汪汪的眼睛,再也看不见 他的眼镜。只是从他那薄薄的一层稀疏的自发上我发现,他开始浑身激烈地 哆嗦起来。然后他喃喃地说道,含糊得几乎听不明白:
“她一面说一面啜泣:‘我就是治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他??
他??’”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接下来要使大劲似的。然后他终于吐出了这
句话:“‘他??他心里对我不是除了同情什么也没有吗?’”
开克斯法尔伐把“他”字一说出口,我顿时感到浑身冰凉。他向我这样 暗示他女儿的感情,这还是第一次。很久以来我就已经发现,他显然在回避 我,是啊,他简直不敢正眼看我,而他先前是多么温柔多么急切地争取我啊! 可是我知道,使他和我疏远的原因是羞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追求 一个男子,而此人却从她身边逃走,这对于这位老人想必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内心的秘密自白想必使老人受尽了折磨,而她那毫不掩饰的欲望想必使他 无地自容。他和我一样,也失去了落落大方的态度。谁要是掩饰什么或者不 得不掩饰什么,他的目光就不会坦然直率、自由无羁。
可是现在这话已经说出口,这一个打击同时落在我们两个的心上。这句 泄露天机的话一说出来,我们两个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互相避免与对方的目 光接触。我们两人只隔一张桌子,在这狭小的空间,凝止不动的空气里笼罩 着一片沉默,犹如一股黑色的煤气溢向天花板,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一片空 漠从上,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