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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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钱生得脱狴犴,因请客贾文华。前在赵家陪饮之后,生赠以数金,贾甚德之,其后贾与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一日闲话,偶及友梅之事,贾文华为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财好友,做人温裕谦恭,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玄闻之,顿悔轻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期生乘间屡白其冤,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书中剖悉谆谆,词音恳切,玄乃致书扶台,令其有放。不料生之厄运未满,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发牌仰府时,又多了十余日。
钱生既释,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见之际,悲喜交集,屈指在狱日期,恰野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叹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亦各嗟异而别。
须臾抵家,老夫人预置一杖,俟生归,当挞之数十,及见生容颜憔悴,手软不能杖下,唯跪而责之道:“尔母德凉,虽不能比数于三迁、画荻之训,然亦费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几啖虎口。虽尔之自作自受,其何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说至此,不觉涕泪交下,钱生亦呜咽不能对。既而夫人又谓生道:“汝之被祸,皆因含沙所谢,今虽幸见,恐斯人尚不肯忘情于汝。金陵范闇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苏氏,与我恩若嫡亲姐妹。日前曾有书来,备说谪官在家。我今晚写下回书,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则有慰年伯,一则在彼攻书,明年乡试,若不得一第,休来见我!”生唯唯受命。
至夜归房,秋烟潜来话别,泣谓生道:“自承爱幸,便已身怀六甲,今官人远行,归其未卜,倘后来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钱生乃取罗帕,题诗一绝,留与秋烟为证。诗曰:
瑞叶熊罴梦已通,海棠曾记试春风。
欲知别后相思处,只在秋林烟影中。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
至晓,遣人密约友梅,欲与舟中一会,不料友梅迁去已久。钱生得报,怆然不乐,只得往请同社作谢,然后起程。恰值崔、李、陆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皆扼腕不怡。将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竹林之下,愿汝相亲;绮陌之尘,慎勿再践。还有一件,那王太常,虽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荫下,更宜绝迹。”时桂子、红叶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独有秋烟泫然欲泣,唯恐夫人审问,先掩袂而归。崔、李、陆买舟送过无锡,然后作别。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再表赵友梅。自从钱生系狱,情思恍惚,寝食俱忘,每每问卜求签,更以钗珥施千佛寺,祈生免祸。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场,赵月儿不胜气苦,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一直迁到杭州。租一所园房居住,在明圣湖边,岳王坟之左,正当山水胜处,余曾有《西湖十咏》,附录为证。诗曰:
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氲香雾覆晴沙。
孤山月落钟初歇,古埠烟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游子骑,好风将送泛湖槎。
绿窗犹拥鸳衾卧,帘外声声唤卖花。
右《苏堤春晓》
袅袅随风万缕轻,摇空似浪暗藏莺。
只缘梦绿娇翻舌,岂为啼红巧弄丛。
画舫能倾游客耳,香闻解动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却歌喉懒不鸣。
右《柳浪闻莺》
凉飚蒲院麦秋天,历乱荷开照水妍。
治袖翻红吴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泻露清销暑,叶底披襟小泊船。
一阵艳香心已醉,夕阳几处送繁弦。
右《曲院荷风》
曲港花阴间柳阴,涟涧拍岸水深深。
有时戏藻金梭掷,忽地吹波玉尺沉。
贪饵恐为渔父钓,穿蘋应避鹭鹚淳。
非鱼虽不知其乐,跳跃悠然是会心。
右《花港观鱼》
嶙峋对立直凌空,南北巍峨势并雄。
玉柱全撑青霭表,莲花共透白云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后岚光积万重。
安得跻攀最高顶,扫开浮翳拥苍穹。
右《两峰插云》
幽然夜色渚烟牧,渺渺湖光漾碧流。
错落培涵三个影,空明月涌一轮秋。
纤云己逐金风扫,灯水遥连玉宇浮。
我欲扣舷歌古调,波心只恐老龙愁。
右《三潭印月》
塔影亭亭挂夕晖,小庐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烟容达,列壑苍黄树色微。
鸟宿乱随浮霭去,马嘶争惹落花飞。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游人带醉归。
右《雷峰夕照》
云深古刹隐南屏,向夕蒲牢遁远音。
催散玉楼歌舞宴,惊醒客邸利名心。
睐声遏籁天边落,清响随风月下沉。
促得山僧归去急,独携藜杖上遥岑。
右《南屏晚钟》
万顷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洁印中流。
风来鹫岭天香远,云散银河兔影悠。
寒照两峰岚翠重,光生千里柳烟收。
扣舷朗咏坡仙赋,直欲凭虚到玉楼。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银沙十里映楼台。
疏杯似剩琼花片,荒藓疑飞鹭羽来。
晴日乍镕新水涨,晓风已捲冻云开。
如何策蹇提边望,半是寻诗半探梅。
右《断桥残雪》
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哪有情怀赏玩,每日间,禁不住两行珠泪,丢不下一片愁肠,不觉香销粉悴,非复畴昔之花容月貌矣。
到得旬余,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耽风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并没有一点温存意态,所以来的,俱含愠而去。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为人痴顽不韻,人都称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个门客,唤做常不欺,特来相访。友梅关了房门,不肯接见。赵鸨贪他是个宦家,逼勒数次,只得出来相会。憨公子目不转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赞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从来佳丽出在杨州,今见赵娘,果然名称其实。”憨公子默坐了一会,忽然问得:“我小弟幼时,尝闻家祖先尚书说,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扬州人,可曾相熟么?”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说起那李端端,真真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与她相好之极。”
赵月儿在内,只闻二人叙话,并不见友梅接口,唯恐憨公子不悦,忙出来寒温道:“拙女只因病后,故懒于言笑,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决一个胜负?”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憨公子道:“我的棋,比你何如?”不欺道:“大爷这样妙棋,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便走遍了杭州府,也寻不出一个敌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着,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
值酒肴已备,摆列出来,憨公子把杯相劝道:“酒是引兴之物,乞赵娘多饮几杯,助助兴儿。”友梅低了头,只不做声。憨公子道:“我们此来,无非取乐而已,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请勿复敢见矣。”不欺道:“毕竟是才人之口,话出来,无不郁郁乎文哉!”二人且说且饮,只有友梅,不胜烦闷,长叹了一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这也可厌之极,可厌之极!”即便站起身来,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爷既不耐烦,不如到吴山脚下,李一娘家里去罢。”憨公子点头道:“有理有理”。遂不终席而去。等得赵鸨出来挽留,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聪明,那赵月儿爱惜如亲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载之间,所获缠头,已不下千金,故月儿不加诃责,唯冀其改情易虑,其如万般苦劝、委曲开陈,而友梅之心,不可转也。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气得月儿面皮紫涨,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这赋淫妇,原不受人抬举,你到我家,虽已识得几个字儿,我却用了无限心机,把那书画棋琴,件件教会。寒时便怕你冷,夏天便忧你热,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这是为何?无非要你兴旺门头,使我暮年安享,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终日价不情不绪,没心没想。只恐你有他心,他无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么金钗十二,要与他图做夫妻,你也忒妄想了。你爱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脸儿,也不能赛过二郎神。你羡他有才,只会做几句歪诗,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况今生在狱中,犯了裴公子之怒,生死未卜,你还要时刻挂念,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不要说在苏费用,即迁到临安,日买柴籴米,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开个门头,一日无客,一日不话,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而去,总不气死我老娘也!”
月儿话到此处,转气得手脚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这贱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若从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何如春风秋月,散诞自由。若富足之家犹可,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吃的是萕盐,穿的是市素,又何如饫珍羞之味、服罗纨之衣?这还是一夫一妇,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动不动被正妻藉辱,骂是娼恨贱妓,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况男子汉心肠最狠,始初恩爱,果然似漆如胶,到得后来别恋了新欢,便把你撇在脑后,那时即进退两难,噬脐何及!怎熬得那清宵寂寞,永昼凄其?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和他相处几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聪明人,亦何俟叨叨细说,只要你依了我,万事全体,稍有不然,汝认得我皮鞭么?”
友梅泣道:“儿阅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钱郎者,故一言已订,虽九殒无悔,唯乞母亲垂怜其意,不致深诃,则沾德无涯,而报恩有日。”月儿微微冷笑道:“好个自在话儿,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只问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应道:“一言已决,何必再问!”月儿不胜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胫,挞至五六十,可怜洁白肌肤,寸寸皆青,损伤之处,血流如庄。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却绝不改口。月儿再要打时,见她遍体皆伤,无处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饶你去细想,明日若还不知悔悟,我肯饶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因叫侍女劳英,扶她去睡。
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万想道:“钱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你看这样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倒不如拼着一死,以报钱郎罢了。”捱到人尽睡熟,竟取了一条长汗中,悬梁自缢。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第06回 有心人巧窃花枝
诗曰:
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吓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即忙解中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乃与芳英大声呼唤,徐以姜汤灌进。直至二更,方才甦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月儿愈怒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连叫取那皮鞭来,友梅微叹道:“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还不敢下手。既而友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多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唯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那?”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
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呻吟不绝,进以茶汤,即时呕出,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月儿恐有不起,乃慰之道:“昨有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强汝。”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又将半月,方得平愈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原系徽州府休宁县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二十,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而妒悍异常。必孚年少检,颇狎昵于花街柳巷。一日偶至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淮扬名妓也。”必孚闻之,心动神飞,即时过访。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月儿出来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道:“只怕程君无缘。”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唯获一面,鄙愿足矣。”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