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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长恨歌-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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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

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蜷进被窝,

蒙上了头。她吸着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

界的人形。不知夜里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

揿灭在烟缸里,然后起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

进行,没有啜泣,没有呓语,甚至连呼息都偃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

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

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所谓隐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

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

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

问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魇显得

虚无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

方去,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

黑未黑时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

和约会,可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

头一转,驶上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魇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

间没有去唱片行?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

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

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下去似的。那些梦魇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

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

却又制造了新的梦魇。他横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

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曦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

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

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

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

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

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

眼看春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

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

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请张永红

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

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氤氲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

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

橱柜扫尘掸灰,两人倒也干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

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

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

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

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

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

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啰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

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嗵〃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

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魇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

没有呓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

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

的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

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

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

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爆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曦薄雾中

的头一个爆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

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

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

质。

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

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侬,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

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

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

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

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惟有这样的人才考

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

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

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

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

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

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

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

啊!

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

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

后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

引来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

永红心里服,嘴上却不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

来作较量。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

王琦瑶的调教,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

见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

下去,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

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

答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

璧合,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

一场表演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

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

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

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

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

知道他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

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茬,开始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

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

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

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

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

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

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王琦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

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他们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

家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

着自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嗞嗞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

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

的暗影,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

看见弄堂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

行车无声地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

钥匙开房门,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

门销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踅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

情一点没坏,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怪我!就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

身影陡然出现在脚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

这才是静夜呢!他风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

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

几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

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

三顿饭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

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

友来找他,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

的屋顶,心里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

期待什么。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

这才是过年呢!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

了,鞭炮声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

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

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

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

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一些未扫尽的炮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

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

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口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

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

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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