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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长恨歌-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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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

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

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

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

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

结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

码,还高兴!

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微

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

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

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

也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

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

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

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

如其来,且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

越强烈,隔着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

冲垮,又被一阵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梗塞得

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

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

家就很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

桌上,左比划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

胆的时髦人物,张永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

以退为进。经过一系列的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

不定人云亦云的阶段,就将时尚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

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

正是潮流中人,潮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

什么根基,转瞬即逝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

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隶。现在,她们三

人又一度在一起热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

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仔细

察看。偶尔一转身,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

些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

日前已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

出租车,车还没走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

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

圣诞老人的侍者走来走去,宾客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

在足有二十人的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

都是旁若无人的切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

说什么才好,正襟危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

圣诞歌却是一直在唱,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

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适合她们

;情侣们在亲热着,她们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的,会和

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目不斜视,她们就不好

太过热络。总之她们在这里,是处处受钳制,浑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点,便商

量着要走。三人起身离开座位时,谁也没有注意她们。走到门口,却见一大群小

姐端着托盘涌进,才知还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没有兴致再回头了。走廊里静静

的,一按电钮,电梯无声地迅速上来,走进去,门便合上。三面都是镜子,镜子

里的脸是不忍看的,一句话皆无,只看那指示灯,…一亮下去,终于到了底。她

们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车,走上了马路。新区的马路又宽又直,很少有人,有从

机场方向过来的静静的车流。她们走了几步,才想起搭车。这时,王琦瑶就说,

到她那里去吧,哪里不能过圣诞呢?那两人也说好,便又走回酒店门口叫了辆车。

十一点的城市,外面是静了,可那有一些门里和窗里,却藏着大热闹。不是

从里面出来不会知道,从里面出来,便携了些声色,播种似地播了一路。

圣诞夜是在王琦瑶家结束的,从那热闹场出来,到平安里,就觉静得不能再

静,敛声屏息似的。恰是在这静中显出了她们心的活跃。这活跃方才是被压着盖

着,发不出声来,现在,就都是她们的世面了。她们吃着零食,说些闲话,有些

平时不说的这会儿也情致所至地说了出来。张永红告诉说她与最近一位男朋友的

龊塘,只为很小的一点事情,却根本改变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瑶听她这么说,知

她是在考虑婚嫁大事,不免劝说她放宽些标准。虽还是那些老话,可因这晚的气

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张永红非但没有排斥,还说了些苦衷。她说,其实她并

不是高估了自己,不过是将婚嫁当作人生的第二次投股。她说你们都晓得我那个

家的,因此,结婚也是重新书写历史。薇薇就说,也不能完全吃现成,要改写历

史就两个人一起改写好了。张永红说:倒不是要吃现成,而是要吃些老本,两手

空空从头来起,到老也看不见曙光;要说薇薇你才是吃现成,有公寓房子住,老

公又去了美国。薇薇说:我倒情愿他不去美国,这种日子除非自己过,别人是想

也想不到的。王琦瑶倒是第一次听薇薇诉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张永红说服下自然有些苦,熬过去就好了。薇薇说:这一天天的熬,别人又

不能代我,知道我为什么老往娘家跑吗?因为我不要看他们那种知识分子的脸。

张永红笑道:知识分子的脸有什么?我想看还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这一晚,

张永红也没回去。睡在沙发上。她们都忘了时间,等窗帘上有些发亮,才睡着。

这一夜里积攒起的同情,还够她们享用一阵的。她们一周要见几次面,薇薇

几乎是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张永红在场,她们母女就能保持着谅解与宽待的

空气。张永红是她们关系的润滑剂。可是不久,张永红又交了新的男朋友。来得

就稀疏了。又过了半年,小林为我该办了陪读手续,薇薇也要走了。虽然只等了

一年多的时间,可也耗尽了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没有心情为自己置装,只将平日

穿的一些衣服装了一箱,另一箱装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还有一大

盒华亭路上买来的两角钱一个的十字架项链。小林来信说,这项链在美国至少可

卖两美元一个。王琦瑶心里犹豫要不要给她一块金条,但最终想到薇薇靠的是小

林,她靠的是谁呢?于是打消了念头。薇薇穿了一身家常的布衣和一双旧鞋,登

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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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腊所谓〃老克腊〃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

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克腊

〃这词其实来自英语〃colour〃,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英语这种外

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

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像〃老克腊〃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

三个五个的,也都上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

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地,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

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

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

他们呢?

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

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

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万确,就

是他。找到他,再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

陋鄙俗。一窝蜂上的,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又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一浪一浪接替

不暇。一个多和一个快,于是不得不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然后破罐破摔。只要

看那服装店就知道了,墙上,货架上,柜台里,还有门口摊子上挂着大甩卖牌子

的,一代流行来不及卖完,后一代后两代已经来了,不甩卖又怎么办?〃老克腊

〃是这粗糙时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

么理,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

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

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

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

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

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式的尖顶钟塔,窗洞

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平台,在那里放鸽

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样,也是越过时

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

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

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

与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

上百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

姐姐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

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

瓦,夏天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

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

约的轰鸣声传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

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

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

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

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

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

的忧郁。

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

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

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

但老也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

间尽够了。

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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