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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长恨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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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

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

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

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

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

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

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

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

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

的一辆。

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

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

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

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

里,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

: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

院,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

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

与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

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

所,找了几圈没找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

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

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

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

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

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

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

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

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

桌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

阳。

地板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

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

进来,便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

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医生。

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

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向导。王琦

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

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不吃,

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

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

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

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

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

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

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

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

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

为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

他,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

没有地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

有孕斑,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

眼里含了一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

买了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

人叫他〃外国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

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

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

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

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

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

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

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

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

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

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

等他醒来,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

腻腻的香。

女友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

地板发着暗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

女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

人就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

轮车,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

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

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

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

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

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

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

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

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

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

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

看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

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

点了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

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

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

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

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

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

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

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

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

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

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

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

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

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

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

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

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

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

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

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

沙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

到医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

笑。萨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

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

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

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

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

师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

声,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

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

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

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

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

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

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

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

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

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

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

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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