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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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围炉在话天冷了,王琦瑶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间里装个烟囱炉取暖,大
家来打牌喝茶,也不必缩手缩脚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说着就要去买炉子和铁皮
管,王琦瑶拿钱给他,他怎么也术要,说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让她一个人破费。
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带了一个工人来了。那工人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东西,
毛毛娘舅指示他炉子安在什么位置,怎样通出烟囱,又朝哪个方向出烟,不到半
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火还上得特别快,中午饭就在
炉子上烧的。房间里暖和起来,飘着饭菜的香。王琦瑶又在炉膛里埋了块山芋,
不一会儿,山芋也香了。下午来喝茶时,点心也不要了,围着炉子烤那山芋吃,
都成了孩子似的。还抢着加煤球,人多手杂的,险些儿弄灭了,赶紧再添劈柴,
火才又旺了起来。渐渐地天黑下来,屋里暗了,炉火映着人的脸,都有些变形,
做梦似的,还像幻觉。似乎是为了同这炉子作对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
南惯常的雨夹雪,而是真正的干雪,在窗台屋顶积起厚厚一层,连平安里都变得
纯洁起来。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
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女全。窗
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他们都很会动脑筋,在这炉
子上做出许多文章。
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他们上午就来,来
了就坐到炉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天的太
阳,有和没有也一样,没有了时辰似的。那时间也是连成一气的。等窗外一片漆
黑,他们才迟疑不决地起身回家。这时气温已在零下,地上结着冰,他们打着寒
然,脚下滑着,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
围炉而坐,还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瑶和严
师母织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就为她们拿着毛线团,负责放城。她们一人一把汤
匙在炉上做蛋饺,他们则把做好的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
他们说话也有些随便,开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总是萨沙;把那苏联女
人作材料,问他是不是永久性地吃苏联面包了。萨沙便说:苏联面包还可以,苏
联的洋葱土豆却吃不消。大家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骂。萨沙厚着
脸说,诸位若有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但是要措洋葱土豆。他们又骂他,
他就委屈地说:这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
王琦瑶不平了,问:谁是资产阶级?要说无产,她是第一个无产,全靠两只
手吃饭。萨沙便说:那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我和你是一伙的呀!严师母说:产业
都给了你们无产阶级,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无产,你们却是有产!王琦瑶说:我
任凭有产无产也不帮你萨沙的,我们是吃中国饭,你是吃苏联面包,才是真正两
路的人。严师母和毛毛娘舅都拍手称对,萨沙便做出可怜的样子,说他们联合起
来欺他没爹没妈。听他这一说,别人还真惭愧起来,纷纷抚慰他。他却一把拉住
王琦瑶的手,涎着脸说:让我叫你一声妈吧!
王琦瑶甩开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亲爹亲妈都来取笑的。大家便笑,见他
无所谓的样子,也就趁着开玩笑一味地追问。萨沙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句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
大家更是开怀。笑归笑,心里不免要把萨沙看轻,想他可算得上半个瘪三的。
萨沙见他们乐不可支,心里也是好笑,他暗暗说: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社
会的渣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确也喜欢他
们,一是他们可提供他吃的,简直是变化无穷,层出不尽的吃的花样。萨沙有一
张好嘴,大约也是肺结核的后遗症之一。他特别爱吃,没个够的时候,因为吃的
多,便练出了品味。他是能吃出王琦瑶这里的好处的。他喜欢他们,二是他们可
帮他消磨时光。正和他的没有钱相反,他的时间真是多的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
想着如何打发时间。他们是一群和他时间一样多的人,且还挺有趣,有着另一路
的见识,大可充实他的社会经验。萨沙是个重视经验的人,经验可帮助他去了解
这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弄潮的。因为他们这两样无可取代的好处,萨沙便也愿意
付出些代价。其实他也不把他们当真,趁着势胡来,什么样的诨话都敢出口。这
些诨话里且有着些真货色,一古脑儿夹带出去,叫他们不收下也收下。
什么叫作混,这就叫作混。一日复一日地厮混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
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太阳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月亮也是
这样。
这城市的夜和昼就是这么来去着。
有一日,大家又逗萨沙,要给萨沙介绍女朋友。萨沙谁也不要,只要严家女
儿。严师母说她女儿还小得很,他就说情愿等,等白了头也不悔的。严师母说这
样你就要叫我丈母娘了。萨沙说:有严师母做丈母娘很光荣。大家简直笑得不行,
砂锅里的汤烧溢了,滋滋响着,场里的蛋饺肉丸上下翻滚,也是乐开花的样子。
萨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给一个人做个介绍。大家问谁,萨沙说:就是他。
将手指向毛毛娘舅。那两个就笑着问介绍的又是谁,心里却有些忐忑,想这人什
么话都可说出口。萨沙笑而不答,她们就逼着,萨沙说:你们会骂我。在场的都
有些心跳,脸上也有些绷起,却依然笑着,还是催问。萨沙说:你们保证不骂我?
这时候,人们心里都有些明白,三个人脸上都有些异样,笑也勉强了。王琦
瑶说:当然是要骂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呀!萨沙说:这样说,王小姐已经知
道我说的是谁了,要不怎么说一定要骂呢?王琦瑶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脸
刷地红了,笑也挂不住了,带着几分真地说;你哪一句话不是找骂?萨沙还是涎
着脸:要是说出来不骂呢?王琦瑶就有些气急交加,手里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
柄竟在砂锅沿上断了,气氛陡地紧张起来。这一日,无论萨沙再说了多少自轻自
贱的话,毛毛娘舅再是及时及境地应和,却也缓不回来了。勉强坐到傍晚,屋里
还没暗,便散了。外面正在化雪,叫人踩得东一摊西一摊,淌着污浊的泥水。天
已经晴了,出奇地明亮着,彼此能看见脸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瑶将大家送到楼下,
互相说着再见的话。那热烈中都是存了心的,显出些虚张声势。
过后的一日,严师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说,王琦瑶也忒没意思了,萨沙明明是
开玩笑,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这样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毛毛娘舅息事
宁人地说,王琦瑶也并没有发火,失手打碎了汤勺,也是常有的事。严师母说:
我又不是指她弄断勺子的事,我是觉着,萨沙开玩笑是无意,她倒是有心。说罢,
还往她表弟脸上看了一眼。
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着说: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严
师母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都是知道的,你是聪敏人,我也不多说,我只告诉你
一声,如今大家闲来无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别的心。
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说我能有什么心。严师母又哼了一声:你保证你没有
别的心,却不能保证旁人没有。听她这话似是不肯放过王琦瑶的意思,又不便为
她作辩解,就只有不作声。严师母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听进了她的劝告,便缓
和下来,说道:你在表姐我这里玩,要出了事情我怎么向你爹爹姆妈交代。毛毛
娘舅说;我这样一个大人,能出什么样的事情。严师母就点了他的额角说:等出
了事就来不及了。两人说罢就下楼去王琦瑶处,到了那里,见萨沙早来了,在烤
火,一双白瘦的手,在炉上烙饼似地翻着。王琦瑶在一边灌开水,两人没事人一
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阳光照进来,房间便有些灰的,有无数尘屑在飞舞。
严师母和毛毛娘舅也围炉坐下,将那日的不快尽数忘记,开始新的一日。
临近过年,王琦瑶在炉边用一盘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将糯米泡上,这
时米粒就胀得很鼓。萨沙自告奋勇往磨眼里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摇
磨,王琦瑶则用石田春芝麻,严师母什么也不做,只在嘴里发指令。房间里洋溢
着芝麻的香气,恨不能立刻就进嘴的。这时,萨沙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
快乐。这种人生是螺丝壳里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远,只看近,把时间
掰开揉碎了过的,是可以把短暂的人生延长。萨沙有些感动,甚至变得有些严肃,
很虚心地请教为什么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还请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们便
…一解释给他听,他一下子成了个乖孩子,人们把他以往的淘气都原谅了。她们
向他约定过年时做种种好东西给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
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萨沙想:这真是一个吃的世界啊,每天忙着做忙着
吃就不够的。他不禁感叹地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严师母嗤一声笑了,
说这还只是辛苦的一半呢,还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萨沙听也没有听说过。
一说起衣服,那话就更没得完了。王琦瑶和严师母一人一件地说,眼前像有
羽衣霓裳在飞舞。萨沙听得忘了手里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转,摇磨的毛毛
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线线、丝丝缕缕织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细如发,
才可连成周身的美仑美奂。严师母无限感慨地说:要说做人,最是体现在穿衣上
的,它是做人的兴趣和精神,是最要紧的。萨沙就问:那么吃呢?严师母摇了一
下头,说: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
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
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说到这里,严师母不觉有
些伤感,声音低了下来。方才还是热烈的劳动场面,这时也沉寂了,磨和石臼发
出空洞的声响。芝麻的香气浓得腻人了,乳白的米浆也是腻人的颜色。墙壁和地
板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气污浊而且干燥,炉子里的火在日光下看来黯淡而苍白。
一切都有着不洁之感。这不洁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么脏到底的,
而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就像黄梅天里的霉。
不过,天黑却将这些遮住了。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
都蒙上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
有那炉膛里的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
脉脉的时刻,所有的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
天塌地陷,又能怎么样呢?
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剥着糖炒栗子
的壳,炒栗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们说着最最闲来无事的闲话,每一个字都是
从心底里吐出来,带着肚腹间的暖意。他们在炉上放了铁锅,炒夏天晒干的西瓜
子,掺着几颗大白果。白果的苦香,有一种穿透力,从许多种有名或无名的气息
中脱颖而出,带着点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他们全都不计前嫌,好得像一个
人似的,弄不懂为什么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过来了。他们简直是柔情蜜意,互
相体谅得要命,这真是善解的时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么呢?外面的冷和黑,都
是在给这屋内加温加光的,雪还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尽了,这炉火便也差不多
到时候了。他们还是说话,轻言慢语,说的什么,都是说过就忘,这才是心声呢!
无痕无迹,却绵绵不尽。他们说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白果
的苦是一笔带过。他们还说糯米圆子的细滑,酒酿的醇厚,还有酒酿汤里的嫩鸡
蛋。
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来;知心话儿也说到底了,再说下
去难免又要隔起来。他们嘴里说着走、走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