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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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秒钟里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怀着悲凉的心情,想,什么时
候才能看见她呢?
仅只十分钟之后,他就看见了王琦瑶。在他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背后,
看见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
秋大衣,头发有些叫风吹乱。她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
寻着什么。三轮车与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不
期而遇非但没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伤感加倍。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
人生的一景。他想,他们两个其实是天涯同命人,虽是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
可明白与不明白都是无可奈何,都是随风而去。他们两人都是无依无托,自
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这时刻,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
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汽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焦躁地按着喇叭,时间已
有点迟,都为了等王琦瑶的。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这城市将发生大的变故,
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唱着
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
任,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爱丽丝公寓又来了一个人,是吴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烫了发,
唇上涂了口红,是少妇的样子,比过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进来时,王琦瑶竟
有些不敢认,等认出了,便有些吃惊,心想吴佩珍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过去却
藏而不露,也是过谦了吧!吴佩珍似乎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红
了脸说:我结婚了。王琦瑶的心被敲击了一下,嘴里说:恭喜。眼睛却是怔怔的,
自己坐了下来,也没给吴佩珍让座。这时,娘姨送茶来,说声:小姐请用茶。王
琦瑶厉声道:分明是太太,却叫人家小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吗?那娘
姨被她劈脸一顿训斥,丈二不摸头脑,但晓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计较,转身
走了。吴佩珍却尴尬了,她本就不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领许多原委,人情世
故都深了一层。她听出王琦瑶这番脾气的来由,怪自己不该进门便说此事,就像
是专为炫耀而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忸怩,身子坐正,抬
起脸,对着王琦瑶说,她这次冒昧地上门,是来向她告别的,她本来不准备打搅
她,可临到要走,总觉得不见她一面就走不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王琦瑶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她对于王琦瑶也许情形不同,可王琦瑶对
于她确实如此,上海这地方叫她留恋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瑶了,和王琦
瑶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乐,最无忧虑的时光。这话原是有些夸张,但此时
此地,却是吴佩珍的最真实。在这一个忧患的年头,忧患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
无论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忧心忡忡,前途茫然,而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
光。
王琦瑶听着吴佩珍的话,心里恍恍惚惚,抓不住要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
是太多了,太杂了,乱成一团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来;不等他,他却来了
;回到家,他倒走了,闹得她头都痛。这时候,吴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说结婚,
后又说要走。她的思路渐渐理出一个头绪,问道:你去哪里?吴佩珍被她打断了
话,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个中等产业的企业
主,决定把家业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买好,正是明天。王琦瑶笑了一笑,说:
吴佩珍,看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中间,倒是你最有福啊!吴佩珍有些糊涂地,问
:哪三个人?王琦瑶就说:你,我,还有蒋丽莉。听到她提蒋丽莉的名字,吴佩
珍就有些别扭,转过脸去。在她心底里,总觉得是蒋丽莉夺去了王琦瑶的友谊。
她虽然已经长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却还有着一些女学生的意气,寄存着女
学生的恩怨,到老都不会忘的。王琦瑶没注意吴佩珍的心思,继续说:我和蒋丽
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
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吴佩珍被她说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王琦
瑶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发布上划过来划过去,眼看就
要折断的样子。吴佩珍握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瑶愣住了,
把正说着的话也忘了,等明白过来,便笑了,说:我去算什么?做仆,还是做妾?
倘若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一动不如一静。吴佩珍说:你再不要妾不妾的,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把你看做比我好。王琦瑶身上一颤,软了下来。她扭
过脸去对了墙壁望了一会儿,再回过来时,眼睛里全是泪了,她说:谢谢你,吴
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
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
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
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
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
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
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
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
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
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
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
自从看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
看墙上的光影。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
没有时间无所谓。惟一有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咿咿哦哦,百
折千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
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
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
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婉的争取,绵里藏针的,这争
取是向着男人来的,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
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一点东西。公寓里寂静,梅兰
芳的曲声是衬托这静的。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在这城市许多水泥筑
成的蚁穴一样的格子里,盛着和撑持着这静。这静其实都是那大动里的止,就好
像光投下的影,是相辅相成,休戚相关的。王琦瑶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连报
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的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
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沪甬线的江亚轮爆炸起火,二
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
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
第二部
1。邬桥邬桥这种地方,是专门供作避乱的。六月的桅子花一开,铺天盖地的
香,是起雾一般的。水是长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头,是在人家
檐下过的。檐上是黑的瓦棱,排得很齐,线描出来似的。水上是桥,一弯又一弯,
也是线描的。这种小镇在江南不计其数,也是供怀旧用的。动乱过去,旧事也缅
怀尽了,整顿整顿,再出发去开天辟地。这类小镇,全是图画中的水墨画,只两
种颜色,一是白,无色之色;一是黑,万色之总。是隐,也是概括。是将万事万
物包揽起来,给一个名称;或是将万物万事僵息下来,做一个休止。它是有些佛
理的,讲的是空和净,但这空和净却是用最细密的笔触去描画的,这就像西画的
原理了。这些细密笔触就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致: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所以这
空又是用实来作底,净则是以繁琐作底。它是用操劳作成的悠闲。对那些闹市中
沉浮、心怀创伤的人,无疑是个疗治和修养。这类地方还好像通灵,混饨中生出
觉悟,无知达到有知。人都是道人,无悲无喜,无怨无艾,顺了天地自然作循环
往复,讲的是无为而为。这地方都是哲学书,没有字句的,叫域外人去填的。早
上,晨爆从四面八方照进邬桥,像光的雨似的,却是纵横交错,炊烟也来凑风景,
把晨爆的光线打乱。那树上叶上的露水此时也化了烟,湿腾腾地起来。邬桥被光
和烟烘托着,云雾缠绕,就好像有音乐之声起来。
桥这东西是这地方最多见也最富涵义的,它有佛里面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
以是江南水乡的大德,是这地方的灵魂。邬桥真是有德行的。桥下的水每日价地
流,浊去清来;天上的云,也是每日价地行,呼风唤雨。那桥是弯弯的拱门,桥
下走船,桥上走人。屋里长长的檐,路人躲雨又遮太阳。邬桥吃的米,是一颗颗
碾去壳,筛去糠,淘水箩里淘干净。邬桥用的柴,也是一根根斯细研碎,晒干晒
透,一根根烧净;烧不净的留作木炭,冬天烧脚炉和手炉。邬桥的石板路上,印
着成串的赤脚板;邬桥的水边上,作衣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邬桥的岁月,是
点点滴滴,仔仔细细度着的,不偷懒,不浪费,也不贪求,挣一点花一点,再攒
一点留给后人。邬桥的路,桥,房舍,舍里的腿菜坛,地下的酒钵,都是这么一
日一日、一代一代攒起的。邬桥的炊烟是这柴米生涯的明证,它们在同一时刻升
起,饭香和干菜香,还有米酒香便弥漫开来。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良辰美
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邬桥的破晓鸡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证,由一只公鸡起
首,然后同声合唱,春华秋实的一天又开始了。这都是带有永恒意味的明证,任
凭流水三干,世道变化,它自岿然不动,几乎是人和岁月的真理。邬桥的一切都
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华似锦,万花筒似的景象都是从这里引发伸延出去,再
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最终也还是落到邬桥的生计里,是万物万事的底,这就
是它的大德所在。邬桥可说是大于宇宙的核,什么都灭了,它也灭不了,因它是
时间的本质,一切物质的最原初。它是那种计时的沙漏,沙料像细烟一样流下,
这就是时间的肉眼可见的形态,其中也隐含着岸和渡的意思。
所以有邬桥这类地方,全是水做成的缘。江南的水道简直就像树上的枝,枝
上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络,一生十,十生百,数也数不过来,水道交错,
围起来的那地方,就叫做邬桥。它不是大海上的岛,岛是与世隔绝,天生没有尘
缘,它却是尘线里的净地。
海是苍茫无岸,混炖成一体,水道却是为人作引导的。海是个无望,是个宿
命,高高在上。水道则是无望里的出路,宿命里的一个眼前道理,是平易近人。
邬桥这类水乡要比海岛来得明达通透一些,俗一些,苟且一些,因此,便现
世一些。它是我们可作用于人生的宗教,讲究些俗世的快乐,这快乐是俗世里最
最痛处的快乐,离奢华远着呢!这快乐不是用歌舞管弦渲染的,而是从生生息息
里迸发出来。由于水道的隔离和引导,邬桥这类地方便可与尘世和佛境保持着若
即若离的关系,有反有正的,以反作正,或者以正作反。这是一个奇迹,专为了
抑制这世界的虚荣,也为了减轻这世界的绝望。它是中介一样的,维系世界的平
衡。
这奇迹在我们的人生中,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现一两回,为了调整我们。它
有着偃旗息鼓的表面,心里却有一股热闹劲的。就好比在那烟雾缭绕的幕帐底下,
是鸡鸣狗吠,种瓜种豆。邬桥多么解人心意啊!它解开人们心中各种各样的疙瘩,
行动和不行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