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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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
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惟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
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
重量,它是沉底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
底的东西,不是千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
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
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魅魍魉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
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惟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
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
寄在上海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
言的芯子。
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
地一点一点咬噬着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
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
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着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撩上一把,
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
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
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
拾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
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
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
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
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
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
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
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却不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
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滥。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
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滥。它们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齿的,它们
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
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
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
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着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
度也是惊人的,鱼撒籽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
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
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
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
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
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
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针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
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
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
生的地方,隐私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隐私的,于
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
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
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作响;连冬天
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有一个
〃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
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
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
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
悲,即便是恸,也是悲在肚子里,恸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
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
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
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
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
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上海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
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
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
份。
3。闺阁王安忆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
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
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
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
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
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
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
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几日就有打上门来
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
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对的钢
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
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是如花蕊一样纯
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
得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娑娑
的通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
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璇的〃四季调〃。
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
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
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
一片浮云,恍惚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
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
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
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偃息了,晨曦亮起,
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
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
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
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
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哀。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晨惟一的一
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
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上海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上放着少年的鸽子,
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
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
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
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
即逝。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
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
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
拉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
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太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
接得很好,是杂糅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
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
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的舞女都
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
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招手,银幕上的明星在
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
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
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
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
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
谑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
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
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
来历,滴里嘟噜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词的一种,赶也赶不走,
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
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
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
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
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着,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
红,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
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
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
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
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