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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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的心事。有一种下午是专门安排给这样的约会,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还有
一种佯装的木知木觉。这样的下午是一个假天真,也是一个真有情。
蒋丽莉知道程先生,却是头一次看见,王琦瑶为他们作了介绍,然后三人一
起进了电影院。他们三人的坐法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坐两头,蒋丽莉坐中间。其
实坐两头的往往有着干系,坐中间的那一个,虽是两头都靠,实际两边都无涉,
是作隔离,还作桥梁的。王琦瑶请程先生吃橄榄,由蒋丽莉传递;有费解的台词,
也由程先生翻译给蒋丽莉,再传给王琦瑶。看电影时,王琦瑶的手始终拉着蒋丽
莉的手,就像联合起来孤立程先生;程先生的殷勤却一半对一半,表示一视同仁,
蒋丽莉还是个障眼法。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放映孔的光柱在头顶旋转移动,是个
神奇世界。下午场的电影总是不满座,三三两两,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各怀各的
心事。银幕上的声音也在头顶上回荡,格外洪亮,震人耳膜。他们三人似乎感到
某种威慑,有些偎在一起的样子。蒋丽莉能听见两边的呼吸声,心跳也是近在咫
尺,银幕上的故事她没有看清,只作了身边这两人的传声筒。程先生伏在她腮边
低语,虽是说给王琦瑶的话,却句句先入她的耳。走出电影院,来到阳光明媚的
马路,再看那程先生就是变了样的。然后他们去喝咖啡,三人坐一个火车座,她
俩坐一排,程先生坐对面。程先生的话还是对王琦瑶的,眼睛却是看着蒋丽莉,
王琦瑶也不作答,都由蒋丽莉代言了。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全是闲篇,谁答
都一样。蒋丽莉渐渐有些话多,也有了些私心。程先生明明问的是她俩的事,她
只回答自己的一份,王琦瑶又是个不开口,程先生被牵着走也是无奈。最终是他
俩在谈心,多年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则作壁上观。程先生的心全在王琦瑶身上,
可惜分不出嘴去,又不敢送出目光去。蒋丽莉的话像流水,流出来的全是小说的
字句,也叫程先生不便流连目光,只得垂下眼,盯着杯中的咖啡底,底里有王琦
瑶的影,也是不回答。蒋丽莉这才止了说话,眼也看着咖啡底,底里是程先生的
影,垂目不语的。
从此,程先生就成了她们的晚会中人,护花神似的,紧随其后,每次都是陪
到底,送回家。程先生是有些把照相荒废掉的,照相机上蒙了薄灰,暗房也生出
潮气,他走进去,无端地就会生出感慨。他心里的那个真爱似乎换了血,冷的换
成热的,虚的换成实的。王琦瑶就是那个热和实。程先生原先也是晚会的积极分
子,晚会填补了独身一人的很多夜晚。晚会那一套东西他还没熟到腻的程度,本
是可以再消受一段日子,可是陪伴王琦瑶参加晚会使腻烦的一天提前到来。去晚
会是为接近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远去了。其实在晚会上,王琦瑶与他的话反是
多了些,举止也亲密些的,为的是避免纠缠,可程先生倒无言以对了,说出口的
都不是自己的话,大家的话似的。晚会上的一切都是公有制,笑是大家一起笑,
闹是大家一起闹,聚散是大家的聚散。最没有个人自由的就是晚会,最没有私心
的就是晚会,怀着私心来的程先生,自然是要失望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去,王琦
瑶即便是个影子,他也要追随的;这影子就是被风吹散,他也要到那个散处去寻
觅。晚会上,他站在一个墙角,手里一杯酒,自始至终。空气里都是王琦瑶,待
他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这是苦闷的晚上,身边的热闹都是在嘲讽他,刺激他,
他却不退缩。
晚会的程先生,在蒋丽莉的眼睛里,也成了个影子,是失魂落魄的那个影子。
她想把他唤回来,就总是说东说西。程先生耳根子不得清净,苦闷是加一成
的。
可他生性柔和,从来不善驳人面子,只得敷衍。因敷衍的疲累,苦闷再加一
成。
程先生愁容满面,蒋丽莉越发地要散他的心。她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愿看程
先生的憔悴是为什么,她只想:程先生就算是一块坚冰,她用满肚肠的热,也能
溶化它。蒋丽莉读过的小说这会儿都来帮她的忙,教她温柔有情,教她言语生风,
还教她分析形势,只可惜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
希望也是错的。晚会上的程先生,是由着她摆布,怎么都行的,虽是魂不守舍,
但有个壳蒋丽莉也满意,壳碎了,碎的片蒋丽莉也要拾起的。蒋丽莉参加晚会,
说的是为王琦瑶,其实是为程先生,她就是局外人似的,站在墙角。不是她要做
局外人,是因为程先生做了,她就不得不做。程先生苦闷,她也不得不苦闷,是
全心相随。可惜程先生一点看不见,满心的王琦瑶。每夜的晚会上,只有这两个
人是真人,其余的,都是戴假面的。真心也只有这两颗,其余的心都是认不得真
的。
可惜这两颗真心走的不是一条道,越是真越是不碰头。
提议竞选〃上海小姐〃,是程先生向王琦瑶献的一点殷勤,蒋丽莉的热烈附
议,一半对王琦瑶,一半对程先生。这段日子,王琦瑶虽然难熬,倒是程先生和
蒋丽莉的好时光。他们三个几乎隔日一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等到王琦瑶住
进蒋丽莉家,程先生开始上门来,连蒋丽莉的母亲都有几分欢喜。她家的客人是
成群结伙的,热闹是连成片的,冷清也是连成片,而程先生这样的常客,是将热
闹冷清打匀了来的,是温馨的色彩,虽然是客,却是家庭的气息。蒋家的男人又
长期在外,一个儿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晓,程先生是还能帮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
主意,往客厅里一坐,本身就是个掂量。竞选的日子里,程先生和蒋丽莉的痴心
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和转移,都是愉快的心情。他们因有着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
共同的语言,王琦瑶却出于地位不同,要与他们唱些反调,是别扭曲折的心曲,
不得不唱。那两个则是团结一致的,越是要讨她喜欢,越是要同她把反调唱到底。
他们三人站成了两派,王琦瑶一个对付他们两个,心里晓得两个都是帮她,
也是含了些娇痴和任性,还有点讨他们保证来坚定信心。所以这三人两派其实是
一条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
一个先生两个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恋爱团体,悲剧喜剧就都从中诞生,
真理和谬误也从中诞生。马路上树阴斑斓处,一辆三轮车坐了一对小姐,后一辆
坐了一个先生,就是这样的故事的起源,它将会走到哪一步,谁也猜不到。
临近决赛的日子里,王琦瑶对程先生的上门是真欢迎的。万事未决之中,程
先生是一个已知数,虽是微不足道的,总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无着无落里的
一个倚靠。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运,王琦瑶也不去细想,想也想不过来。但她可
以这么以为,退上一万步,最后还有个程先生;万事无成,最后也还有个程先生。
总之,程先生是个垫底的。住在蒋丽莉的家,有百般的好处,也没一件是自
己的。
虽也是仔细地过日子,过的却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边上过岁月。
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虽是整段
的岁月,却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衬里都够不上的,还抵不上人家的边角料的。
但总还是不甘心。而程先生是这边角料里的一个整匹整段,是一点不甘心也甘心。
在心里最委屈的时候,王琦瑶单个儿和程先生出去了一两回,是程先生陪她
回家拿东西。程先生不进弄堂,找个咖啡馆候着。隔着窗玻璃看那马路上的行人,
程先生对自己说:这一个小姐后面该是王琦瑶了,或者,这个先生过去,王琦瑶
就过来了。咖啡在杯里凉了,他也不知道。电车地过去,是安宁白昼的音乐,梧
桐树叶间的阳光,也会奏乐似的,是银铃般的乐声。王琦瑶走过来时,是最美的
图画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气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
生不由激动起来,有点鼻酸了。他的照相间的灰越积越厚,暗房水池残留的定影
液也变了颜色,他已有多少日没有进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几乎是连
后路都截断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凉意。这时,王琦瑶已在了眼前。
看见王琦瑶,那委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愿意。王琦瑶坐都不坐,
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诺了什么似的。虽知道这是个万事万物的底,可毕竟还
不是退的地步,只不过前途茫茫,稳住心即可的。再有一层,则是为了蒋丽莉。
她当然是知道蒋丽莉的心。像王琦瑶这般聪敏仔细,又没叫感情遮住眼,什
么看不见呢?她甚至还能看出蒋丽莉的母亲的心。这一个无能的女人,以往大事
小事都是问王琦瑶,如今则是问程先生了。上回亲戚中有人结婚请喜酒,她竟借
口王琦瑶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们母女去赴宴,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
琦瑶好气好笑也可怜的。逢到这种情形,王琦瑶总是自行退让,给她们方便。可
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为了蒋丽莉母亲的面子,最后是四个人都去。一晚上,
王琦瑶总是候在蒋丽莉母亲身边,左右不离的,空出程先生边上的位子让蒋丽莉
去填。王琦瑶这么撮合蒋丽莉和程先生,有一点为日后脱身考虑,有一点为照顾
蒋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点看笑话的。她再明白不过,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的
身上,这也是一点垫底的骄傲。看着蒋丽莉心甘情愿地碰壁,虽也是不忍,却还
是解了一些心头委屈似的。程先生怎么也摸不透她的心,这颗心太过复杂,是境
遇的复杂所造成,也将他推进复杂的境遇中。他总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瑶去,
结果却落在了蒋丽莉手中,走入迷魂阵似的。程先生是个直心的人,没有左顾右
盼的,对蒋丽莉只觉得她热心,蒋丽莉母亲也热心,虽是有些过头,也不生疑的,
总以热心回报,不料误入了歧途。
蒋丽莉为程先生,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对她在意一点和忽略一点,
都是回到房里流泪的理由。那房间重新收拾过了,书本是清洁整齐摞好的。茶杯
天天洗;唱片呢,去旧换新,很罗曼蒂克的小夜曲;床头挂了些手绣的香包,是
王琦瑶的女红;衣柜里也新添了颜色鲜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这房间里有
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是温顺和婉的好脾气,还是翘首以望的心情。她写了许
多不给人看的字句,日记本外面包了红绸子。她看不清形势,一半是因为爱的糊
涂,另一半也是有权利心的。她对王琦瑶有权利,对王琦瑶的朋友也有了权利似
的。对这权利她也是有些糊涂,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实,哪部分当然归
她,哪部分则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这也是从小养成的任性使然,到头总是吃亏。
蒋丽莉被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时候,便向王琦瑶倾诉衷心。是小说式的倾诉。
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词不达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这真是叫王琦瑶为难,
不知该说什么好。泼她的冷水不对,鼓励更不对,形势是无法分析,真相也不便
告诉。她也只能随她去,什么态也不表的。可经不住蒋丽莉一个劲地追问她的意
见,只能说程先生人不错,再要问,便不得已地说:人可是有点呆。蒋丽莉却说,
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瑶见她执迷不悟,有时就用话来暗示,说凡事都要凭
缘分,倘若没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蒋丽莉听了这话,不由喜形于色,说:这就对
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这样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带来一个程先生,这巧
其实就是缘分啊!王琦瑶一边暗中叹气,一边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余下的事再
与她没有干系。
决赛的日子是万事的目的地一样,到了那一日,什么都可见分晓的。所以都
是一心往那里奔。奔到眼前,抬起头来,才发现事事皆非。不过这一抬头,是将
几年当一瞬间说,甚至几十年当一瞬间说的。蒙在鼓里还要有一段。那天晚上,
他们三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
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