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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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沉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听到这句誓言他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地说,〃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以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
他停了下来,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第一部——第五章
那天下午亚瑟感到有必要多散一会儿步。他把行李交给了一位同学,然后徒步走向里窝那。
那天湿度非常大,天上布满了乌云,但是并不冷。一望无际的平原在他看来仿佛比以前更加美丽。脚下踩着柔软的湿草,春天开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亚瑟感到赏心悦目。在一小片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窝。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鸣叫一声,拍打着褐黄色的翅膀匆匆飞走了。
因为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试图集中思想,进行虔诚的默念。但是他却老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只得放弃这种虔诚的默念,任凭他的思绪随意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之种种奇迹和荣耀,并且想着他给他的两位偶像所安排的角色。神父将是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的圣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振臂高呼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温习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角度认识旧的真理。
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会是一个完美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的坚女。她会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暴风雨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亡,也许是在取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将会取得胜利。他决不会向她对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内心宁静,或者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东西,一个无瑕的牺牲物,为了解救大众而被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是什么,竟敢走进只知热爱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片心灵洁白的圣地?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大、沉闷的住宅时,他在突然之间像从云端上坠落下来。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遇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穿着考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不把人放在眼里。
〃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在家吗?〃
〃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家。他们都在客厅。〃
亚瑟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进去。多么让人感到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好像绕它而去,总是让它留在高水位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人没变,家族的画像也没变,笨重的家具和丑陋的餐具也没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什物不具生命的方方面面也没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像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从来不知焕发花的青春活力。朱丽亚身着进餐的装束,正在客厅里等着客人。
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描绘时装图样,脸上挂着木然的笑容,头上盘了淡黄色的发卷,膝上趴着一只小狗。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随即伸出手指让他握了一下,继而转去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在大学里取得了让人满意的成绩。〃
亚瑟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客套话,然后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之中。杰姆斯气度不凡地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不苟言笑、已经上了年纪的船运经纪人。他们来了以后也没有打破这种冷场面。当吉朋斯宣布开饭时,亚瑟站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不吃饭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你的斋戒也斋过头了,我的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肯定会生病的。〃
〃噢,不会的!晚安。〃
亚瑟在走廊里遇见一位打下手的女佣人,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叫醒他。
〃少爷要去教堂吗?〃
〃是的。晚安,特丽萨。〃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这里原是母亲住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窗户对面的神龛被改装成一个祈祷室,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带着黑色的底座占据圣坛的中间,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肖像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桌上摆着她曾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正好去世一年了,那些意大利仆人还没有忘记她。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精心装着一帧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只是在前几天才从罗马寄来。他正在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这时朱丽亚的小厮端着一个盛有晚餐的托盘进来了。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侍候格拉迪丝的厨娘弄了一些小吃,她以为她的小主人也许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肯吃这些小吃。亚瑟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块面包。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过来。在他拿走托盘时,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已经加入了仆人之中的新教徒阵营。
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他试图静下心来,抱着祈祷和默念的正确态度。但是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过于严格了。他就像喝了烈性酒一样。阵阵轻微的兴奋从背上贯穿下去,眼前的十字架在云中翻滚。只是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以后,机械地背诵经文,收回任意驰骋的思绪,聚精会神地思考赎罪的玄义。最后纯粹的体力疲劳压制了神经的狂热,使他摆脱了所有焦虑不安的念头,于是躺了下来,平静而又安详地睡着了。
他正沉睡着,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洋洋翻了一个身。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猛地吓了一跳,并且醒了过来。
〃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起来!〃
亚瑟跳下了床。
〃什么事啊?是谁啊?〃
〃是我,吉安·巴蒂斯塔。起来,快点,看在圣母的份上!〃
亚瑟匆忙穿好衣服,然后打开了房门。当他带着困惑的眼睛注视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时,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来抓我的?〃他冷静地说道。
〃是来抓你的!噢,少爷,快点!你有什么要藏的?瞧,我可以把——〃
〃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
第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出现在过道的另一头。
〃老爷已被叫起来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
吉安·巴蒂斯塔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亚瑟上前几步,等候着那些宪兵。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人,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就在宪兵们围住亚瑟的时候,这家的主人和太太出现在这个奇异的行列后面。主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太太穿着长睡袍,头发扎着卷发纸。
〃肯定又有一场洪水,这些两两结伴的人都在走向方舟!
这不,又来了一对怪异的野兽!〃
亚瑟看到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们,心里闪过这么一段话。他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感到这样很不合适——现在应该考虑更为重要的事情。〃再见,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小声地说道,并把眼光转向别处,免得让朱丽亚头上跳动不已的卷发纸再次引起他做出轻率的举动。
〃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近那位宪兵军官,〃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私宅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除非你准备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否则我就有责任向英国大使投诉。〃
〃我以为,〃那位军官生硬地答道,〃你会把这个当作是充足的解释,英国大使当然也会这么认为。〃他取出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亚瑟·伯顿的名字,并且注着是主修哲学的学生。他把它递给杰姆斯,并且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你最好还是亲自去找警察局长。〃
朱丽亚从她丈夫手中一把抢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朝着亚瑟扔了过去,俨然像是一位勃然大怒的时髦女人。
〃这么说是你给这个家丢人现眼了!〃她尖声说道,〃这下可让城里那些乌合之众大眼瞪小眼了,可以好好看上一场热闹!这么说你要坐班房了,你那么虔诚竟也落到这等地步!我们原本就该料到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养出的孩子——〃
〃你不能对犯人说外语,太太。〃那位军官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朱丽亚滔滔不绝,在她那一番连珠炮般的英语中,他的劝告根本就没人能听见。
〃果真不出我们所料!又是斋戒,又是祈祷,又是虔诚的默念。骨子里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也就如此,不会出什么事呢。〃
华伦医生曾经把朱丽亚比作沙拉,厨子把醋瓶子打翻在里面了。她那尖刻而又刺耳的声音直让亚瑟怒不可遏,所以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比喻。
〃这种话你就用不着说了。〃他说,〃你不必害怕将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先生们,我看你们是想搜查我的东西吧。我没有私藏什么东西。〃
宪兵们在他的房间里胡乱翻找,阅读他的信件,检查他在大学写的文章,倒空了抽屉和柜子。他坐在床边,因为兴奋而有些脸红,但是一点也不苦恼。搜查并没有使他感到心神不安。他总是烧毁那些可能危及任何人的信件,除了几首手抄的诗歌,半是革命性的,半是神秘性的,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宪兵们折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朱丽亚经不住小叔子的再三恳求,最后还是回床睡觉去了。她摆出鄙夷的神态,从亚瑟身边走过,杰姆斯乖乖地跟在后面。
托马斯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当他们走了以后,他走到那位军官面前,请求准许他同犯人说上几句话。得到对方点头同意以后,他走到亚瑟跟前,扯着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说,这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对此我深感遗憾。〃
亚瑟抬起头来,脸上如同夏日的早晨那样镇静。〃你对我一直很好,〃他说,〃对这事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会平安无事的。〃
〃呃,亚瑟!〃托马斯使劲一捋胡子,提出一个难以启口的问题。〃是——这些是与——钱有关吗?因为,如果是的话,我——〃
〃与钱没有关系!噢,没有!怎么可能与——〃
〃那么是某种政治上的轻率举动吗?我是这么想的。呃,不要垂头丧气——也不要介意朱丽亚说的那些话。就是她那讨厌的舌头作怪。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现金或是别的什么——尽管跟我说一声,好吗?〃
亚瑟默默地伸出他的手,托马斯离开了房间。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使他的脸显得冷漠。
宪兵们这时已经结束了搜查。那位负责的军官要求亚瑟穿上出门的衣服。他立即遵命照办,然后转身离开房间。这时他突然有些迟疑,并且停下了脚步,好像很难当着这些宪兵的面离开母亲的祈祷室。
〃你们能否离开房间一会儿?〃他问,〃你们知道我逃不掉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对不起,与这个倒没关系。〃
他走进祈祷室,跪下身来,亲吻着蒙难耶稣的双脚和十字架的底座。他轻声说道:〃主啊,让我至死不渝吧。〃
当他站起身时,那位站在桌旁的军官正在查看蒙泰尼里的肖像。〃这是你的亲戚吗?〃他问道。
〃不,是我的忏悔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
那些意大利的仆人在楼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