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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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在什么地方?〃
〃呃,我不喜欢他那么热衷于短期旅行,这些意在取乐的旅行又是那么神秘。你们知道这已是第三次了。我不相信他是去了比萨。〃
〃我看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是去了山里。〃萨科尼说道,〃他根本就不屑否认他仍与私贩子保持联系,他是在萨维尼奥起义中认识他们的。他利用他们之间的友谊,把他的传单送到教皇领地边境那边,这是十分自然的。〃
〃我嘛,〃里卡尔多说道,〃想跟你们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有个想法,我们倒是不妨请里瓦雷兹负责我们的私运工作。建在皮斯托亚的印刷厂管理不善,在我看来效率很差。运过边境的传单总是卷在雪茄烟里,没有比这更原始的了。〃
〃这种方法迄今可是非常有效。〃马尔蒂尼执拗地说。加利和里卡尔多总是把牛虻树为模范,对此他开始感到厌烦。他倾向于认为在这个〃懒散的浪人〃摆平大家之前,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这种方法迄今也太有效了,所以我们就满足于现状,不去想着更好的方法。但是你们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被捕,没收了许多东西。现在我相信如果里瓦雷兹肯为我们负责这件事情,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减少。〃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首先,私贩子把我们当成外行,或者说把我们当成有油水可榨的对象。可是里瓦雷兹是他们自己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他们的领袖,他们尊重并且信任他。对于参加过萨维尼奥起义的人,亚平宁山区的每一位私贩子都肯为他赴汤蹈火,对我们则不会。其次,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像里瓦雷兹那样熟悉山里的情况。记住他曾在那里避过难,熟记每一条走私的途径。没有一个私贩子敢欺骗他,即使他想那样做都不成。如果私贩子敢欺骗他,那也骗不过他。〃
〃那么你就提议我们应该请他全面负责把印刷品运过边境——分发的渠道、投放的地址、藏匿的地点等等一切——抑或我们只是请他把东西运过去?〃
〃呃,至于投放的地址和藏匿的地点,他很可能全都知道了,甚至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我看在这个方面我们教不了他多少东西。至于说到发行的渠道,这当然要看对方的意思。我考虑重要的问题是实际私运本身。一旦那些书籍运到了波洛尼亚,分发它们就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了。〃
〃就我来看,〃马尔蒂尼说,〃我反对这项计划。第一,你们都说他办事如何老练,但是这些只是猜测。我们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做过走私过境的工作,而且并不知道他在关键时刻能否镇静自若。〃
〃噢,对此你大可不必表示怀疑!〃里卡尔多插了进来。
〃萨维尼奥事件的历史证明了他能做到镇静自若。〃
〃还有,〃马尔蒂尼接着说道,〃从我对里瓦雷兹了解的情况来看,我并不倾向于把党的秘密全都交给他。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轻浮做作的人。把党的私运工作委托给这样的人,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法布里齐,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我像你一样只有这些反对意见,马尔蒂尼,〃教授答道,〃我当然应该打消它们,里瓦雷兹这样的人无疑具备里卡尔多所说的全部条件。就我来看,我毫不怀疑他的勇气、他的诚实,或者他的镇定。他了解山里的情况,了解山民。我们有充足的证据。但是我还有一条反对意见。我相信他去山里并不是为了私运传单。我开始怀疑他另有目的。当然了,这一点我们只是私下说说而已。只是怀疑。在我看来,他可能与某个'团体'保持联系,也许是最危险的团体。〃
〃你指的是什么——'红带会'吗?〃
〃不,是'短刀会'。〃
〃短刀会!但那可是一个由不法之徒组成的小团体——里面大多是农民,既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政治经验。〃
〃萨维尼奥的起义者也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有几位受过教育的人担任领袖,这个小团体或许也是这样。记住在这些比较过激的团体中,里面有萨维尼奥起义的幸存者。这一点广为人知。那些幸存者发现在公开的起义中,他们实力太弱,打不过教会的势力,所以他们专事暗杀。他们还没有达到可以拿起枪来、大干一场的地步,所以只得拿起刀子。〃
〃但你凭什么去猜里瓦雷兹和他们有联系呢?〃
〃我并不去猜,我只是怀疑。不管怎样,我认为在把私运工作交给他之前,我们最好查清此事。如果他试图同时兼任两种工作,他会给我们这个党造成极大的破坏。他只会毁了党的声誉,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我们还是下次再来讨论这事吧。我想跟你们说说来自罗马的消息。据说将会任命一个委员会,起草一部地方自治宪法。〃
第二部——第六章
琼玛和牛虻沿着阿诺河边默默地走着。他那滔滔不绝的狂热劲儿好像已经消退了。他们离开里卡尔多寓所以后,他就没怎么说话。琼玛见他默不做声,心里着实感到高兴。和他在一起,她总是觉得难为情。比起平常来,她今天更是如此。因为他在会上的举止使她大为困惑。
到了乌菲齐宫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她。
〃你累了吗?〃
〃不累。为什么?〃
〃今晚也不特别忙吗?〃
〃不忙。〃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让你陪我散会儿步。〃
〃上哪儿呢?〃
〃没有什么具体的地方,随你喜欢上哪儿。〃
〃可是为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下。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是现在,很难说出口。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来吧。〃
他突然抬起原先望着地面的眼睛,她看见他那眼里的神情非常奇怪。
〃你是有什么心事,〃她平静地说道。他从插在纽孔的那枝花上摘下了一片叶子,随后开始把它撕成碎片。奇怪的是他那么像谁呢?某个人的手指也有这个习惯,动作匆促而又神经质。
〃我遇到了麻烦,〃他低头看着双手,声音弱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我——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你来吗?〃
〃当然可以,你还是到我的寓所去吧。〃
〃不,陪我找家餐馆吃饭去吧。西格诺里亚有家餐馆。请你现在不要拒绝。你已经答应了!〃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他点了菜,但是根本就没有动他自己的那一份。他执意一句话也不说,一边在桌布上揉碎面包,一边捏着餐巾的边角。琼玛觉得很不自在,然后开始想她不该同意到这儿来。沉默越发变得尴尬,可是她又不能开口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人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终于抬起了头,唐突地说道:〃你愿意去看杂耍表演吗?〃
她吃惊地望着他。他怎么想到了杂耍表演?
〃你见过杂耍表演吗?〃没等她回答他又问道。
〃没有,我看没有。我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的。我倒认为没有看过的人,想要研究人民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我们回到克罗斯门去吧。〃
当他们到了那里时,卖艺人已在城门旁边支起了帐篷,刺耳的小提琴声和咚咚作响的大鼓声宣布演出已经开始了。
这是最粗俗的娱乐形式。几名小丑、哈里昆和玩杂技的、一名钻圈的马戏骑手、涂脂抹粉的科伦宾和那个做出各种乏味而又愚蠢滑稽动作的驼背,这就组成了全部的阵容。总的来说,那些笑话既不粗俗又不恶心,但是平淡而又陈腐。整场表演都没有什么劲儿。观众出于托斯卡纳人那种天生的礼节,又是大笑又是鼓掌,但是实际上看得津津有味的还是那个驼子的表演,可是琼玛发现既不诙谐又不巧妙,只是扭腰曲背,动作古怪而又丑陋。观众却模仿他的动作,他们把小孩举到肩上,以便让小家伙们也能看见那个〃丑人〃。
〃里瓦雷兹先生,你真的觉得这有吸引力吗?〃琼玛转身对牛虻说道。牛虻正站在她的旁边,胳膊搂着帐篷的一根木柱子。〃在我看来——〃
她打住了话头,仍旧不声不响地看着他。除了那天她在里窝那的花园门口站在蒙泰尼里旁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人脸,脸上表现出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她在看着他时想起了但丁笔下的地狱。
这会儿一个小丑踏了驼子一脚,驼子一个转身翻了一个斤斗,然后身体一瘫,怪模怪样地倒在圈子外面。两个小丑开始说话了,这时牛虻好像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们走吧?〃他问。〃抑或你还想再看一会儿?〃
〃我想还是走吧。〃
他们离开了帐篷,穿过阴暗的草地走到河边。有一段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你认为表演怎么样?〃过了会儿牛虻问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行当,有一段表演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不快。〃
〃哪一段?〃
〃呃,那些鬼脸,那样地扭腰曲背。简直丑陋不堪,没有一点高明之处。〃
〃你是说驼子的表演吗?〃
她记得他对涉及自己身体缺陷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就避免具体提到这一段。但是现在是他自己触及这个话题,所以她就作了回答。
〃是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一部分。〃
〃这可是人们最欣赏的表演。〃
〃没错,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因为它没有艺术性?〃
〃不…不,确实没有艺术性可言。我的意思——因为它残忍。〃
他微微一笑。
〃残忍?你的意思是对那个驼子而言吗?〃
〃我的意思——那个人当然是一点也不在乎。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只是谋生的手段,就像骑手或者科伦宾一样。但是这事让人觉得不开心。丢人,这是一个人的堕落。〃
〃他很可能不比他开始干这行时更堕落。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或在这个方面,或在那个方面。〃
〃不错,但是这——我敢说你会认为是个荒唐的偏见,但是在我来看,一个人的身体是圣洁的。我不喜欢看见拿它不当回事,使它变得丑陋不堪。〃
〃一个人的灵魂呢?〃
他停下脚步,手扶堤岸的石栏杆站在那里,同时直盯着她。
〃一个人的灵魂?〃她重复了一遍,转而惊奇地望着他。
他突然伸出双手,激动不已。
〃你想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许有灵魂——一个活生生、苦苦挣扎的人的灵魂,系在那个扭曲的身躯里,被迫为它所奴役吗?你对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你可怜那个穿着傻瓜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你可曾想过那个凄惨的灵魂,那个甚至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灵魂?想想它在众人的面前冷得瑟瑟发抖,羞辱和苦难使它透不过气来——感受到鞭子一样的讥笑——他们的狂笑就像赤红的烙铁烧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过头去——在众人的面前那样无依无靠——因为大山不愿压住它——因为岩石无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够逃进某个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个灵魂已经麻木——想喊无声,欲哭无音——它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说八道!你究竟为什么不笑出声来?你没有幽默感!〃
她缓慢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沿着河边继续往前走去。整个晚上她都不曾想过把他的苦恼,不管是什么苦恼,与杂耍表演联系在一起。他在突然之间发出了这样一番感慨,这就让她模糊地窥见到他的内心生活。她很可怜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他继续走在她的身边,调头俯视河水。
〃我想让你明白,〃他突然开口说话,带着一种傲气,〃我刚才跟你说的一切纯粹都是想象。我非常喜欢沉湎于幻想,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它当真。〃
她没有回答,他们默默地往前走去。当他们经过乌菲齐宫的大门时,他走过马路,停在一个靠在栏杆上的黑色包裹前。
〃小家伙,怎么啦?〃他问道,她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和气。〃你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包裹〃动了一下,低声呜咽着说了一些什么。琼玛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脏,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动物。牛虻弯着腰,手搭在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上。
〃你说什么?〃他把身体弯得更低,以便听清模糊不清的答话。〃你应该回家睡觉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你会冻坏的!把手给我,像个男子汉那样跳起来!你住在哪里?〃
他抓住那个小孩的胳膊,把他举了起来。结果那个孩子尖叫一声,赶紧缩回身体。
〃怎么回事?〃牛虻问道,跪在人行道上。〃噢!夫人,瞧这儿!〃
那个孩子的肩膀和外套都沾着血。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了?〃牛虻继续带着亲切的口吻问道。
〃不是摔了一交,对吗?不对?有人打了你吗?我想也是!是谁?〃
〃我叔叔。〃
〃啊,是这样!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然后你碍了他的事——对吗?小家伙,别人喝醉酒时,你就不该妨碍他们。他们可不喜欢。夫人,我们拿这个小孩怎么办呢?孩子,到亮处来。让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