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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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只得自己权衡了一下,点头应允。荀彧得了回应,驱马离开。刘协还没把身子坐正,伏寿忽然开口细声道:“陛下你做得对,如今我们须得恭顺隐伏,不可让曹氏再起疑心。”
“杨先生让我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问题,不要老是靠着别人的提点。”
伏寿听得这番话,唇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听起来陛下您对杨修,还真是言听计从呢。”
刘协眉头微皱,显然对这句话不太接受。伏寿看出他的反应,复又把头低下去,以更低的声音道:“杨先生乃是当世奇材,胸中带甲百万,实是汉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聪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驱驰,有倾覆之虞。”
刘协有些不快:“聪明也是过错么?这种评价,实在有失公允。”
“这并非我说的,而是杨太尉的意思。”伏寿说完这句,垂下头去闭口不言。刘协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发愣。老子居然这么说儿子,他复回想起杨修,那日对杨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见,看来这反曹阵营里,即便是一家子,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啊。
就在刘协愣神的时候,赵彦正混迹在百官队伍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走着,任凭飞溅起的泥点弄污官服的下摆。别人走起路来,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却顾不得这些,这是他难得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皇帝的机会,必须要抓紧记忆下每一个细节才行。
若按照汉宫仪仗,他绝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机会。但是在许都这个皇权衰微的地方,连卤簿都凑不全,更不要说设重围骑障了。赵彦相信,就算自己凑到皇帝车驾旁边,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几声,那些卫兵不会真的认真保卫一个行如傀儡的皇帝。
于是他快走几步,谨慎地朝着队列的前端移动。身旁的人都忙着跟脚下的路面打交道,谁都没注意到这个小议郎奇怪的举动。赵彦抖擞精神,仔细在心里默数着过往的骑兵和步兵,等到身边卫兵最少的时候,他忽然迈开大步,借着一处凸起地势,从两个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员之间穿了过去,让自己置身于九卿的队列之中。
汉室此时九卿不全,也都没资格坐车,个个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赵彦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赵彦,呵呵一笑:“你腿脚倒灵便,先跑到前头来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别摔倒了,等会可还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准备好了,不会让这些人好过。”孔融气哼哼地朝着前头的丁冲、王必等人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他们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欢聚在一起走。更远处是荀彧和赵温,他们一个是尚书令,一个是司徒,是朝廷顶尖的两名高级官员,也只有他们有资格尾随皇帝的驾銮。
“对了,听说你去找杨俊的时候,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孔融问。
“嗯,怎么说呢……那个名字似乎对他刺激不小。”
“这也难怪。杨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谌师从郑玄,是古文派的大将。虽说郑玄一直致力于调和两派,可他当年毕竟当众打败过号称‘学海’的今文大师何休,而何休正是杨俊的师祖、边让的老师。”
这些掌故,赵彦远不如孔融熟稔,可他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怎会惊讶到连毛笔都捏断了呢?这得用多大的劲?
暂时不要想这些无关的事情了。赵彦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让这些闲事干扰了董妃临终前的嘱托。
说实话,别说这么远远观望,即便是与皇帝正面相对,赵彦也无法分辨出什么异样。董妃与皇帝有过肌肤相亲,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处,而赵彦只在朝堂上隔着百十步外和垂帘看过几眼,对他来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但赵彦始终觉得,不亲眼近距离确认一下皇帝的脸庞,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嘱托。皇帝的脸对他来说,是一个起始仪式,是军队冲锋前的战鼓。
他借着搀扶孔融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很快就超过了其他几名大臣。现在距离皇帝的马车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几步就可以赶上。赵彦在心里盘算,是一口气冲过去,还是假装去跟赵温说话,继续前挪。
正在这时,赵彦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钢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开他的咽喉,让热气腾腾的人血洒在雪上。
赵彦大惊,连头都不敢转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边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逾越辇道,冲撞舆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赵彦感觉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离开了点,这才勉强扭动头颅,看到一个武士正在马上冷冷看着他。这武士的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实,整个人有如一块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凉骏马似乎都有些难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将军,抱歉,我刚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过头了。”赵彦赶紧解释。曹仁把刀收回,左手习惯性地在颌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没给皇家做过扈卫,下手不知轻重。你这么乱走,可是会被当反贼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们这些人老实一点,对咱们都有好处。”曹仁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气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职衔也只是个广阳太守,怎么敢在天子仪仗里对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这也是职责所在。”
“职责?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垒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为军名,扈护天子。你们是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应和的是什么天象?”
曹仁似乎对这个说话高调的家伙很头疼,他没容孔融继续说下去,转身驱马离开。
“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孔融恼怒地拍了拍赵彦的肩膀。赵彦知道自己这次没什么机会接近皇帝了,向着虚空中某一个身影歉疚地叹了口气。
队伍很快就抵达了和梁。在这里,籍田早已准备好了,田埂上摆放着一把铁镬,木柄用黄绸缠好,旁边还放着一把木耒。这是给皇帝和皇后使用的,他们只需要拿起这两件农具,在籍田里摆摆样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仪式中的职责。接下来朝廷诸臣将按照官阶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这是一套早已规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发挥,只需按照司礼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刘协和伏寿,然后是荀彧与赵温,接下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张绣和曹仁。这意味着张绣正式被纳入曹氏阵营,不过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张绣和曹仁从头到尾没有进行过任何交谈。
接下来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块田地踩得乱七八糟。好在这是个象征性的仪式,事后自有农人来打理。
耕罢了籍田,该是祭祀青帝。就在这个时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来,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就是这家伙出主意,让他们在大冷天的跑来这荒郊野岭。现在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打算,怎么害人。
“社稷大事,唯农与经。如今农事已劝,合该劝学。臣请陛下广召天下儒生齐聚京城,教以学问,使道统不绝,复白虎之盛。”
荀彧听到孔融这个请求,眉头微皱。重开经塾倒也不是坏事,可得分时候。如今袁、曹对峙,粮草兵员都运不过来,哪里有余力搞这些。赵温这时站出来道:“文举,国家方今百废待兴,外贼未除。我看不若让各地举荐良材,来京中整理经籍,也就够了。”
荀彧冷笑,这两个人是约好了一唱一和,试图借着耕籍田的声势强行通过奏议。看来雒阳系在失去董承以后,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现了。
他们的这个提议,其实无关痛痒。孔融每个月都会提出一大堆类似的东西,都是冠冕堂皇,实则一无实用的奏议。他们只能靠这些学术上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像这次这样,近乎耍无赖般地搞突然袭击,却是很少见。
不过若是直接驳回去,也不妥当。赵温姑且不论,孔融可是当今名士,这条奏议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挠,少不得又会兴起“曹氏录人不取德”之讥。
荀彧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张绣同时“嗯”了一声,把视线投向籍田旁边的小丘陵上。
仅仅只过了瞬间,丘陵上的一个土包突然动了,大块的雪块“唰”地飞散开来,一个黑影从中跃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刘协扑来。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袭向天子的胸膛。
凛冽的剑光让刘协的山野记忆猝然苏醒,他左手挽住伏寿细腰,右手随手抄起铁镬,身体在田垄上极速旋转,只听“叮”的一声,旋起的铁镬刚好与剑锋相磕。刘协借着这股力道,抱紧伏寿双腿猛地一弹,两个人跳到数丈之外的一条土垄之上,刚好脱离剑锋威胁范围,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这时曹仁也做出了反应,他挥起钢刀,斩向刺剑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避开曹仁的斩击,手中青锋弯过一个角度,又朝着张绣刺去。
张绣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奋力踢起脚下一个藤条编的圆箕来阻挡。这时剑光又一次拐弯了,电光火石般刺入旁观的人群。原来刚才那袭向天子、曹仁和张绣的几刺全是虚招。可是剑速委实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来应对,根本无从判断虚实。
这一切都是在转瞬间发生,等到刘协、曹仁和张绣三人重新调整好姿势时,整个籍田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横在曹丕的脖颈上,持剑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见双目眼角拉出两道疤痕,仿佛整个人一直在流泪。
【3】
和梁发生惊变的同时,在许都卫的地下牢狱里,两位老人正沉默地对视着。董承在栅栏里神色枯槁,双手都被铁链栓住;杨彪站在栅栏之外,手捧一尊陶壶。杨修则斜靠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玩着骰子。
杨彪神情严肃地把陶壶向前一送:“董公,请饮此杯,以全名节。”
“哈哈哈,文先,你也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栅栏内哈哈笑道。
“你我之间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尽同僚之谊。堂堂大汉车骑将军,不可见诛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们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狠辣到了这地步。”
听到董承这么说,杨彪略显尴尬,正要开口,董承却打断了他的话:“文先,我没有愤懑,真的没有,我是满心喜悦。当日我陷你入狱,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狱的理由是一样的,发自公义,并无私仇。你等决绝至此,必是有了大决心、大誓愿,心毅如此,何愁曹贼不灭。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祸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们好好运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杨修闻言,颔首道:“董伯父尽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声,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对杨彪道:“只是你这杯鸩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价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狱,一定要被处斩于市,传首天下。到时候天下都会知道,汉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尽节死义,殉于国事,自然会有更多志士来勤王事。我既身败,也只有用这颗人头来为汉室出最后一份力。”
杨彪听罢这一席话,仰天长叹,信手将陶壶扔在了一旁。那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酒水从壶口流泻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为臣多年。虽则中有龃龉,但危身奉主之心,却一般无二。而今见之,公之高节,远在我上。请受彪一拜。”
说完杨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动。他年纪太大,身体又曾受折磨,在这等阴寒之处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荡,更显老态。杨修见状,连忙从地上把酒壶捡起来,要扶杨彪离开。
这时董承忽又开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愿听临终之人说否?”
“请说。”
“我布局之初,踌躇满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这份傲慢终于种下败因。你们行事,莫要蹈我覆辙呐。”
董承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修。杨彪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表示,转身离开。董承见他们走了,颓然瘫坐于地,双目紧闭,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偌大的监牢里,只有他虚弱至极的呢喃声:“君儿,爹对不起你,爹这就过来陪你了……”
杨彪、杨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后,离开了许都卫。满宠举荐了杨修负责董承的审理,所以他在许都卫内被一路放行,无人怀疑。杨彪坐的还是那一辆迎接刘平的马车,那斩下杨俊一臂的车夫手持马鞭,安静地坐在辕首。
杨彪甫一上车,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