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4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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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外面已经被赵军围城三阙,只留出了北门。有家臣提议从那里突围,但范吉射却知道,这是常见的围三缺一之计,一旦出去,势必会面临赵氏伏兵的攻击。
范吉射很清楚,自己已经翻不了盘了,他在沁水边被赵氏父子大败后,回到共城又收拢了数千人,加上朝歌派来的五千人,凑了万人的一军,可决战后跟随他入城的范兵,十不存一。
三天前的大决战,尽管有大风相助,他和中行寅还是一败涂地,将兵卒全都丢在了凡、共之间二十余里的原野上,连城外大营也被突然抵达的赵氏援兵烧成白地。
他在王生的冒死接应下入了城,中行寅则仓促之下带着一些人往东边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他不用被困死在孤城里了。范吉射只能祝这位姻亲老友好运,能逃过赵氏轻骑的追击。
这数日里,赵兵攻城不断,而且用尽了各种手段,共城虽然比凡城要大,要坚固,有护城河,有外郭,但仍然只是夯土垒成,在攻击下摇摇欲坠,加上敌军那些古怪的攻城梯子,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陷落。
但范吉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突围,他说道:“我已让凡、共的民众失去了自己的子弟,如今岂能弃他们而去?何况,我宁可死于城中,也不愿将自己送到外面被俘,去受赵氏父子的羞辱!”
回到高台上,晋国下军佐已是气喘吁吁,他挥了挥手,让旁人统统下去。
等到侍卫和竖人都退下后,却只有家臣公孙尨迟迟不退,眼睛盯着范吉射手里出鞘的长剑,欲言又止。
范吉射知道这个家臣在想什么,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放心罢,我不会自刎的,还不到最后关头,蝼蚁尚且偷生,我也想多活片刻……”
“主君,下臣没有别的意思……”公孙尨垂首,范氏会惨败到这种境地,实在是他先前没想到的。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从三天前的大败开始,那些陈年往事就不断涌上我心头。”
范吉射蔚然长叹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的征兆吧,你留下也好,我便将那些事情说与你听听……”
……
范氏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蕴深厚,世代能人辈出,特别是经过范匄、范鞅两代的积累,这个家族更是实力雄厚、人丁兴旺。不用说,范氏的新一代也自然有才智卓越的能人。
“我父献主诞有三子,分别是庶长子范维,庶次子范皋夷,还有嫡子,就是我范吉射了……”
说起来,虽然他现在与赵氏因为乐祁之死,因为二子之仇势如水火,根本无从化解,只有你死我亡一种结局,可回想年轻时候,却不是这样。
范吉射对公孙尨说道:“你或许没料到,那时候,我兄弟三人和刚刚升任卿士的赵鞅,关系着实不错。”
公孙尨愕然,这的确是他没料到的。
“有一日,我三兄弟受赵孟邀请,联袂到下宫赴宴,在绵上狩猎玩耍时,赵孟正为一件小事而发愁:他喜欢在自家园囿中乘马驾车,但园中树木繁茂,行车很不方便。见吾等来了,就问道‘奈何?’要吾等给他出个主意。”
“我的长兄范维不解风情,他说园中乘马是无聊的事,明君不问也不做,乱君则不问就去做,如何抉择,君实思之……看似有道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
“我的次兄皋夷则回答:想让车马在园中走得畅快,就要劳动百姓来伐株。爱马足则无爱民力,爱民力则无爱马足,志父二者择其一即可……虽有建议,但却会产生弊端,他也是个蠢笨之人。”
公孙尨斗胆问道:“那主君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
范吉射笑了笑。他记得,当时他年轻得像春天的嫩草,却自视甚高,他鄙夷地瞧了两位哥哥一眼,开口道:“两位兄长的建议都不妥,我有一计,不但可以解决将军的难题,还可以让治下百姓享受三次恩德而无怨言!”
“当时我具体说了些什么,记忆有些模糊了,无非是借开放园囿之名,忽悠民众来伐树,伐下的树再贱卖给民众,以此得到民众三悦而无怨。”
“赵鞅大喜,立即依计行事,果然不但问题得到解决,下宫附近的民众也十分满意。”
公孙尨道:“主君聪慧,理应如此。”
范吉射大笑道:“聪慧?不,我的母亲,也就是献姬却不是这么看的。”
他继续说道:“我对自己的妙计也十分得意,回去告诉了母亲,不料母亲喟然叹息,她预言说,‘灭范氏者,吉射也。四下卖弄聪明,炫耀功劳,却不能布施仁德,像这般乘伪行诈之人继承家业,范氏安能长久’?”
“这……”公孙尨竟无言以对。
“刺耳吧?的确很刺耳,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义愤填膺,母亲凭什么这样说我!”
范吉射自嘲地笑道:“直到今天,我才愕然发现母亲竟是对的,在父亲死后,我执掌范氏不过四年,便带着曾经显赫一时,持戟数万的强卿大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外面赵兵攻城的喊杀声尚未平息,高台上却一时间鸦雀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范吉射才收住回忆,叹息道:
“这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和赵鞅成了生死仇敌,恨不能吃对方的肉,而我的两位兄长,孟兄陷没于营中,被赵氏生俘,昨日还被逼着来劝降,被我让人一阵箭雨将他吓了回去,希望他能保住性命。”
“至于次兄皋夷,他因为立嗣问题,与我反目成仇,如今投靠了新执政知伯,在国都做上大夫,名为范氏小宗,实则无时无刻不想篡夺范氏家主之位……”
想到分裂了范氏,导致太行以西一大片领地不听号令的范皋夷,范吉射就满腔怒火,他从休憩的席上站起身来,咬着牙说道:“我若死在这共城中,孟兄也身不由己,那范氏的家庙和领地,恐怕就只能由范皋夷来继承了,却是平白便宜了他……”
恰在这时,东门位置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包夹着喜悦,亦或是绝望,这些声浪穿透一里地,直达高台!
范吉射大惊,他带着公孙尨走到外面,却见东边城门的墙垣处火光大作,一道火龙突破了城门,从外郭朝内城涌来!
这当然不可能是援兵,范吉射很清楚,除非一直怀揣阴谋的知氏悍然涉入,否则范氏和中行氏暂时是无兵可调用了。
“出了何事!”范吉射心中一惊,拉过旁人就问,直到半刻后,才有从那边仓皇跑来的人告诉了他原因。
“主君,白狄叛了!他们袭击东门,献出城门,赵军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
“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今日果然如此,早知道当日入城时,就应该先将那些析部的白狄屠戮殆尽!若能如此,吾等或许还能多守几天……”
范吉射追悔莫及,事到如今,白狄为何降赵?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的阴谋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城池已破,他们现在像是被撬开硬壳的乌龟,任人宰割。
从高台上看去,一切清清楚楚。敌军先是涌入东门,随后是西门、南门、北门。范兵士气早就跌破冰点,很快,外郭四门皆高破,墙垣低矮的内城根本就防不住人,何况赵兵已经尾随溃败的城门守军冲进来了。
共城内一片混乱,先前涌入的那些战争难民四下逃窜,或者挤在屋内不敢出来,范吉射的那些家臣们在混乱之中不知所踪,有的逃散了,有的被杀,有的被活捉。
“大势去矣……”
范吉射望着新月怅然不已。
从跟随父亲号令诸侯风光无限,到即将成为阶下囚,只不过数年之间。从带甲数万,晋国第一强卿,到今天的光杆司令,也只不过是数日之间。从拥有几十万人其族若林,到一无所有,只不过一夜之间……
这个落差实在是大了点,大到让范吉射难以接受!
想当年,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天下舍我其谁。
而如今,孤家寡人,困窘于共城高台之上。
范吉射明白他已经无法挽回败局了,很快敌人就会杀到这里,他似乎已经听到了赵兵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他们是把他五花大绑成为俘虏?还要砍下他的头颅?插到矛尖上威慑范氏之民,还是大发慈悲,让他和自己可怜的儿子葬在一起?
他几乎能想象赵孟生俘自己,亦或是看到自己尸首后的洋洋得意,那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范吉射明白,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
他不由惨笑道:“五月之晦,赵孟不愧为我年轻时的朋友,真是为我挑了个好日子!”
第661章 卿士之死(中)
赵无恤骑马踏入共城时已经是后半夜,城中的战斗基本平息,赵兵占领了外郭的每一个角落。
数日前,范吉射带着千余残兵逃入城内顽抗,加上内部有不少从河内逃过来的范氏之民,组织人员防备是很方便的,能在三日内攻破此城,多亏了白狄人突然反正。
早先赵无恤斩白狄勇士小王桃甲于阵中,小王部几乎伤亡殆尽,析部倒是在析成鲋的带领下逃进了城中。
白狄人素来崇拜强者,当年被中行吴征服后成了顺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他们对赵无恤产生了畏惧,不敢再敌。
见范吉射困守城中孤立无援,兵卒伤员太多,只能征召庶民丁壮上城协助,而赵无恤攻城猛烈,想来坚持不了几日。既然料定范氏必败,自己的主人中行氏也自身难保,以白狄人的性情,自然要开始反噬其主,另寻靠山了。
加上有翟封荼的例子,析部的小帅析成鲋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是夜,析成鲋带着析部剩下的数百人突然发动了叛乱,夺取城门迎赵。
此刻,这些立下了“大功”的白狄人便跪迎于城门边上,不敢抬眼看昂首入城的赵兵,析成鲋则在翟封荼的引荐下来拜见赵无恤。
“小人见过将军!”
这些狄人在作战时异常凶猛,被打服后却十分卑躬屈膝,析成鲋膝行到赵无恤马前,甘愿做他的下马凳。
赵无恤也不客气,直接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望着城门附近的残肢断臂和满地鲜血,知道这里曾经历了一场血战,本来驻扎在旁边,协助守城的白狄人突然向范氏守卒发动进攻。
“起来吧,你的功劳赵氏记住了,我不会把白狄人当成战败者对待,汝等可作为附从,助我军甄别俘虏,控制城池。”
“唯!”析成鲋应诺,随后交待了城内的情况,投降的范兵还剩多少,城内的民众几何,府库是否安全……
末了,他又讨好地说道:“听闻将军母家亦是白狄人,算起来,将军与吾等说不定还是血亲……”
赵无恤对析成鲋这种攀亲戚的行径不加理会,只是淡淡地剐了他一眼,吓得他迅速闭上了嘴。
等析成鲋和翟封荼离开后,项橐便凑过来说道:“戎狄无信,一旦微不得意,便会反噬为害,今日能叛范、中行,明日便能叛赵,还望将军三思,休要信任他们。”
“我并非是信任他俩人,只是目前的形势,需要这些狄人帮助。”
赵无恤指着城内说道:“这次决战里赵氏大胜二卿,但还有数千俘虏要看押,城内尚有数万民众要管理。我这次入城,本地的氏族、父老、百姓无一来迎接,说明他们并不心服,也难怪,他们做了百余年的范氏之民,说不定视吾等为入侵者。征服的土地难治,前方的坚城难下,吾等伤亡也不小,想继续进攻朝歌、邯郸,乃至于柏人,没有人协助是不行的。”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鲁国人对戎狄的态度是比较极端的,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孔子为首的儒者们更是声称“夷狄之有君,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这种原始的民族主义倒不算坏事,不过也得适当,赵无恤道:“如今二卿已经无力反击,至少在晋国太行以东,已经没有人能与赵氏对抗了,这些狄人虽见利忘义,却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你见过卿大夫中间流行的中山狄犬么?平日里牢牢拴着链子和项圈,只有见到猎物时才放他们出去撕咬,而一旦狡兔死尽,走狗也可以烹掉了,你我自有计较。”
见项橐还要再劝,他摆了摆手道:“此事暂且这样,休要再劝,先随我去内城要紧,别忘了,吾等还有一位卿士要去料理!”
不过等他们攻入内城,抵达高台之下时,却发现自己来迟一步,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朝台顶节节攀升,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
范吉射见城门被破,知道大势已去,也不再反抗,而是让人去寻柴薪和易燃物来,堆积在高台顶端的阁楼四周。
“主君,这是要作什么!?”公孙尨大惊,连忙上前询问。
“余乃晋国下军佐,大国卿士,范氏宗主,人可死,家可亡,却不能受辱!我决不能向敌人妥协而苟且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