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4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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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求讷讷地说道:“是大将军想去攻打,我只是奉命行事……”
孔子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求,你错了,我听过一句话,尽自己的力量去负担职务,实在做不好就辞职。若主君犯了错误不去纠正,埋下危险不去规劝,那还用辅助的人干什么?你和子贡应该尽力阻止赵卿才对。”
冉有辩解道:“大将军也没做错,颛臾乃夷人聚居的坚城,而且离费邑很近。现在不把它夺取过来,将来一定会成为子孙的忧患。”
孔子摇了摇头道:“求,君子最痛恨那种不肯承认自己行为,却要找理由来为之辩解的做法。我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远人不服,用仁、义、礼、乐招徕他们即可;若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汝二人辅助赵氏,远方的颛臾不归服,又不能招徕他们,反而策划在国内使用武力,这是大错啊!我只怕赵卿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邦国封疆之外的晋、齐!”
冉求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多谢夫子教诲,求今日受益匪浅,但有一句话夫子却说错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不对,至少,它已经不适合现在的鲁国了!”
“这是何意?”孔丘眉头大皱,这和他的理论大相径庭。
冉求想起赵无恤对他灌输,刷新了他观念的那些东西,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为政,将西鲁五县的税率调到十五税一,将鲁县、梁父、费的税率调到十税一,比起早先鲁君和三桓的二税一,五税一好了不知凡几。他还在灾荒时大散府库粮食给民众,以至于存粮日益稀缺,虽然实惠了民众,但府库收来的赋税却少了许多,修缮将军府的工程也屡次被他停止。鲁国何其贫也,积贫积弱百年的局面,大将军也无法迅速扭转。”
“好在子迟已将代田法普及,恶金做的农具也陆续被农夫们使用,加上子贡将瓷器、纸张、伞、鲁缟等物卖到国外赚取大量钱帛,鲁国的财富得以增加。但想要让近百万鲁人均等富庶是不可能的,一部分人富了,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贫穷了。”
“既然多数鲁人奋力耕织也无法在短期内摆脱贫困,那就是只能按照伯禽、僖公的做法,征服九夷之地,在这里为鲁人寻找财富了!”
冉求这么说是有理有据的,当年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于是作《费誓》伐之,大开海岱。僖公时亦然,正如《鲁颂》所言,保彼东方,鲁邦是常;不亏不崩,不震不腾。若不是征服了东地,鲁国如何能有养得起三军,如何能中兴周公、伯禽时的荣耀?
“这!荒谬!”孔丘愤怒了,这是谋功利而忘仁义的做法,看来自己离开后,赵无恤越来越像个狂妄的禽兽了。
但冉求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赵无恤向他们展示了一种让鲁国轻徭薄赋,却能不断强大的可能性,让本来就“不知其仁”的冉求怦然心动。
“夫子,你想想看,颛臾子积累了十余世的财富,正好能让鲁国缓解钱帛之缺,颛臾这数千用夷礼的夷人,也正好可以征发为劳役、力田,为鲁国大多数人的致富出力!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大将军决定效仿管子,他如今已经上尊号为‘征夷大将军’,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这不是夫子你最赞赏管子的一点么?”
第585章 泗上诸侯
所谓“尊王攘夷”,是在百余年前那个“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的特殊时代里,在管仲辅佐下,齐桓公存邢救卫,伐山戎,救助周王的一系列举动。
孔子对此事评价甚高,他曾当着子贡的面赞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将尊王攘夷视为保存中夏文明的重要举措。
然而这个口号到了赵无恤口中,却好像变了味道。
面对冉求转述的话,孔丘说道:“不然,如今的情形与管子之时不同,鲁国并无夷狄之扰。我曾闻,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夷狄伐中国则御之,不伐则容之,何苦骤然兴起战事,甚至想要通过征伐夷人让鲁国富庶强大?这是割肉充饥啊!”
孔丘虽然支持尊王攘夷,但思想却一直停留在被动反击上,若无事,加以防备即可,切不可悍然伐之。
他与赵无恤一个是“昔我殷武,奋发荆楚”的主动开拓,一个是“以德治国,怀柔荒服”的被动守成,注定说不到一块去。
冉求解释:“夫子有所不知,大将军告诉过我一个道理,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逸,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所以,大将军才颁布了军功授田、进职之法,如此可以让贫者羡慕以军功致富者,以此作为他们戮力本业,耕织立功的动力。而为了让此国居安思危,像我一样的底层士、民有跻身的机会,战争也必不可少!”
其实赵大将军说过,这场战争可打可和,之所以坚持动兵,除了决不能让这种反抗的势力抬头外,还有时不时消耗下东地大夫的力量、粮食的打算,最后,还得让将帅们积累点攻城经验。
随着内外形势的转变,一直以来防御反击的武卒,也要开始走上攻城略地的道路了!
然而不解释还好,却解释却越乱。虽然冉求所说俱是事实,但孔丘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直觉告诉他,赵无恤正在向自己的弟子们,向鲁国人宣扬一种极其危险的理论。它掩藏在尊王攘夷的外表下,其实是想将鲁国变成一个尚功利而忘仁义的军国!
他痛心疾首地说道:“以战养战?国虽大,好战必亡,长此以往,鲁国必亡!”
这话有些严重了,冉求不认可,也不好断然否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夫子说的有理,我不是不喜欢夫子您所讲的道,只是职责所在,力不能及。”
孔丘叹息道:“能力不够的人,做到一半坚持不下时才废弃不做,而求你一开始就给自己画了一条界线,怎么能进步?何况颛臾城池坚固,不花上数月时间恐怕难以攻克,赵大将军的打算恐怕难以得逞,反倒会让鲁人损失惨重。”
但他的劝阻已经没什么用了,冉求拱手道:“战事的成败,自然靠我的指挥,还望夫子见谅,我已立下军令状,今日之战,非打不可!”
他让人将孔丘和子路几人保护起来,挥舞旗帜让兵卒开始准备攻城。一辆辆向前推攮的临车冲车中间,有手持短兵的甲士,也有扛着长梯的甲士,更有一种孔丘师徒从未见过的器械。
子路方才没插上话,这会瞪大眼问道:“这……这是何物?”
这种器械酷似长梯,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移动;梯身可上下仰俯,靠人力扛抬,倚架于城墙壁上;梯顶端装有钩状物,用以钩援城缘,并可保护梯首免遭守军的推拒和破坏。
冉求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便是此战需要试验的利器,云梯!”
……
云梯,这是公输班的发明,十三岁的公输班天纵奇才,加上赵无恤让计侨培育他修习数科知识,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从简单的纸鸢到稍复杂的油纸伞,再到这种结构精细,不仔细拆开便无法复制的大型攻城器械。通常只需要赵无恤提出一个研究的方向,他便能在数月之内做出实物。
比起守方可以轻易推倒的普通攻城梯,登城时,云梯可以沿城墙壁自由地上下移动,不再需人抬肩扛。同时,由于主梯采用了固定式装置,简化了架梯程序,缩短了架梯时间,军队在攻城时,只需将主梯停靠城下,然后再在主梯上架副梯,便可以“枕城而上”,从而减少了敌前架梯的危险和艰难。另外,由于云梯在登城前不过早地与城缘接触,还可以避免守军的破坏。
凭借这种让守军猝不及防的新型攻城器械,加上军功授田引发的士气高涨,冉求在数日内就攻破了颛臾外郭。在他们无法阻挡的气势下,困守内城的颛臾子选择了投降。颛臾积累十余世的府库被冉求全盘接收,运回曲阜交予赵无恤,而且他统帅的精卒在后督战,死伤的数百人多为东地大夫的私属部队。
这是场迅速的胜利,一时间,赵无恤在国内外的威望如日中天。
孔丘也和城内的弟子再度会面,他们在赵兵攻城时什么都没干,儒家毕竟不是墨家,既无守城的技术,也无那种国际主义精神。
冉耕、冉雍颇有些愤怒地问道:“夫子亲自去劝,吾等也在城内,子有居然还悍然攻城?这是存心想要害死吾等啊!”
面对饿瘦了不少却满脸关切的弟子们,孔丘精神颓唐,长太息道:“赵氏富于周公,而大将军还不满足,他让求攻打颛臾,掠夺钱帛、人口,是为不仁,冉求助纣为虐,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他这是摆明将冉求开除出孔门弟子的行列了,颜回、子路等人没说什么,冉耕、冉雍、漆雕开、原宪等弟子们则迅速将冉求列为继宰予后的第二个公敌。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君子与小人的关系!杀之可也!
孔子排斥赵无恤之政,既然颛臾将归属赵氏县吏管辖,他们一行人只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
但接下来应该去哪儿呢?
有人建议道:“邾国太子一向对夫子的礼乐之道很感兴趣,莫不如去邾国?”
有的弟子却不同意,他们说道:“不然,邾国离颛臾很近,颛臾被轻易攻破,泗上诸侯一定会大为惊恐,他们或许一一屈服于赵无恤,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反倒是东方的莒国,一向是东夷大邦,国土相当于鲁国三县之地,可以暂避一时,不如去海边的纪障城!”
孔子无奈地说道:“可也,赵氏的野心不局限于国内,还包括九夷之地、泗上诸侯,看来我若想逃避他的统治,只能乘桴浮于海了。”
……
孔丘最终选择去东边的莒国,而位于泗水流域的小国们一如孔门弟子所料,的确被赵兵旬日破颛臾震撼得瑟瑟发抖。
在传说中,周初分封八百诸侯,其实远不及此数,包括姬姓和异姓在内,不过七十一国,加上从上古之时便存在的部落、酋邦,也不过一百四十余诸侯,它们遍布九州。到了春秋之世,没了天子庇护,这些小邦陆续灭亡,被大国兼并:楚灭国四十余,开地两千里;晋并国二十余,齐并国三十五,秦国也兼国十二,开地千里。
到了赵无恤所在的春秋季世,天下只剩下二三十个邦国,大国争霸让小邦们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只剩下鲁宋间的泗水流域因为特殊原因,残余的小国扎堆,被称为“泗上十二诸侯”。
十二是泛指,其实根本不及此数,不过是莒国、邾国、小邾国、邳国、郯国、滕国、薛国这几个小邦。最大的莒、邾仅相当于鲁国两三个县大小,最小的邳国仅仅是个千户小邑,其余几国也不过万余人,别说是楚、吴、齐等大国,连宋、鲁在他们看来都是强邻。
所以薛国一直是宋的附庸,它又和滕一起向“周公之邦”鲁国交纳贡赋,保持着三年一朝。邾和小邾两国也对鲁人礼数有加,直到三桓各自为政,鲁国越来越不堪,这些小邦对鲁的敬畏便慢慢消失了。他们依附于晋、齐,公然挑衅起鲁国的权威来,滕国想要脱离鲁的控制,邾国甚至跃跃欲试想要恢复被鲁国侵夺的疆域。
不过赵无恤成为执政后,一系列举动却让这些小邦再也不敢小觑鲁国。
他们的靠山已经不在,齐国被赵氏击败,争霸的念想成了笑话,齐侯的手再也无法越过泰山伸到泗上来。而晋国也因为内部六卿各自为政,对遥远的东方漠不关心,任由宋、鲁帮他统辖。楚国遭到吴国致命一击,短时间内无法返回淮泗,至于吴国?那个被和禽兽一样德行的野蛮国度无法让泗上诸侯们产生安全感。
反倒是鲁国,在赵无恤的治理下,竟隐隐有中兴之态!
最初他们也没太担心,直到赵无恤被鲁侯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提出了“复周公、伯禽之业,尊王攘夷”的口号。他派冉求攻克颛臾,堕毁城邑,将那些夷人统统降为氓隶,拉去力田或是挖掘沟渠,编制甲衣,泗上诸侯这才惊恐起来。
毕竟他们多为夷人邦国的残孑,万一赵无恤将征夷大旗南指,列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他们在邾国的牵头下,纷纷派出使者,打算朝拜鲁国大将军赵无恤。诸国希望通过贿赂和示好,向赵无恤说明自己已用夏礼、周礼,早已不是蛮夷之邦,请勿伐之!
第586章 威服九国(上)
时间进入五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鲁宋淮泗一带的夏熟作物陆续收获。这几年虽然鏖战连连,但好在昊天保佑,没有降下灾异,即将见底的府库多了新粮,让主政者和普通民众都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泗上诸侯的行人们带着贵重的礼物,集结于曲阜的赵氏幕府门外,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相互间聊开了。
一位使者眯着眼朝对面黑冠博带的同行见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