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3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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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时众人还不耐烦,可过了几年,但凡俎豆之事,便轮到别人来问孔丘了……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孔丘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他曾经做过季氏手下的计吏,管理统计准确无误;又曾做过司职的小吏,使牧养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得到国君赏识,升任朝廷的少司空。
是时,他已经年过不惑,经过鲁宫楼阙的次数越来越多,当他儿子出生时,国君甚至还赐下了一条鲤鱼,孔丘大喜过望,便将此儿命名为孔鲤。
不过孔丘也发现,鲁阙实在是有些破败陈旧了,而且根基不稳,有些摇摇欲坠,三桓瓜分公室,季氏八佾舞于庭,惹得孔丘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错,连鲁昭公也忍不下去了。
少司空,是上士的位置,这是孔丘在鲁国做到的最高职位,虽然只当了短短几天,就遇到了鲁昭公发动政变失败,反被季平子驱逐。虽然人皆言鲁昭公是个愚昧狂妄之君,但在孔丘眼中,他却是个待己以礼,并资助自己前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求学,孔丘感念此恩,随之出奔国外,从此开始了辗转游走的几年。
这次“站错了队”,使得孔丘回鲁后,被季平子晾在了一边,对他爱理不理,连曾以他为师的孟氏也对他极为冷淡。
鲁宫的两阙似乎离孔丘远了,重返庙堂变得遥遥无期,他只能专注于开设私学,门下弟子越来越多,和竞争对手少正卯的关系也越来越大。
世上的事真是奇妙,反倒是当年待他无礼的阳虎,给了孔丘再度出仕的机会。这之后鲁国朝堂风云变幻,赵无恤强势入鲁,阳虎倒台,三桓重新掌权,而孔丘也因为倒阳虎、劝降费邑的功劳,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宫阙下。
这一次,他是以小宗伯身份进入的。
他还记得当初的情形:进入公门,便低头躬身,谨慎而恭敬,好像不容他直着身子进去。站立时,不在门的中间;行走时,不踩门坎。经过君位时,脸色庄重严肃,举步小心翼翼,说话就像中气不足。受到召唤,就提着衣襟走上堂去,低头躬身行礼,谨慎而恭敬,屏住气好像不敢呼吸。退出来时下了一级台阶,脸色才放松起来,显出轻松的样子。下完台阶快步前行,动作像鸟儿展翅一样轻快。等回到自己位置时,又得继续表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三桓无礼惯了,皆不以为然,少正卯更是笑他谄媚。
孔丘只能叹息一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他决定,要把这种正确的礼仪在忘记传统鲁国重新推行,将崩坏的礼仪重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以为这是子路的性格,殊不知孔丘也是如此。
面对鲁昭公的弟弟鲁侯宋,孔丘决定倾心辅佐,他还迁墓,尊君权,一步又一步,他一直试图将理想国搬到现实里,让鲁国成为“东周”。
鲁侯宋还是有几分进取之心的,却全力支持他,从下大夫到上大夫,从小宗伯到大宗伯,最后更是代理执政职能的辅相,孔丘现如今站在宫阙之下,已经能顶天立地,他的位次,仅次于三桓!
但异样的声音却从未停歇,而且越发的讥诮,尤其是在孔丘兴致勃勃,提出自己谋划已久的“堕四都”之时。
“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鲁国有四家逾制,请皆损之!”
“堕四都?郕邑和郈邑堕了,还有哪座城池能用来防备齐国人?费邑堕了,鲁国东方还有能震慑群夷的都邑么?至于郓城……”少正卯不屑地笑了笑:“仲尼,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招惹赵无恤了。”
……
面对老对手少正卯,孔丘不假颜色:“齐国和鲁国已经和平,对淮夷而言,修德与以力攻伐效果要好得多。至于赵小司寇……两年前,少正大夫不是力主削弱此子么?”
“我的确建议大司徒在封赏时给此子下绊子,当时他还羸弱,三卿合力便能驱逐,奈何谁都不听。可如今他羽翼已丰,再想要拔除已经不可能了。”
季孙斯见自家的谋主今日突然反戈,不由有些愤怒:“且不说赵小司寇破坏了齐鲁和谈,让盟约无果而终,就说他前脚刚接纳了叔孙氏的叛臣侯犯,把郈邑也当成了他的领地。如今更是以鲁国大夫身份卷入宋国内乱,又一次践踏了鲁国的礼制和君权,这还是鲁国之臣么?置国君于何地,置三卿于何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乘着他在宋国苦战,推行堕都之事,不正好能逼他将西鲁其他城邑交出来么?”
“大司徒自信能赢?”
季孙斯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赵氏主力不在鲁国,还是有机会的。”
少正卯挺了挺肚子:“齐国四万大军南进时,我以为赵无恤要输;战后齐国封锁西鲁经济,不准盐货出售时,我也以为赵无恤要输,所以现如今,我已经不敢胡乱判断了。”
“那在大夫看来,如今应该怎么做?”孔子冷冷说道。
“赵无恤志在归晋……”
“他现在哪有半分要归晋的样子!”叔孙州仇主邑没有到手,正是暴跳如雷的时候。
“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退路罢了,这样,若是君上能将西鲁分封给他,再允诺他一个卿位,如此一来,赵无恤利益有了保障,便会放心归国,鲁国的局面便能维持下去……虽然,三卿会过得艰难些。”
叔孙州仇也瞪大了眼睛:“少正大夫,你莫不是已经投靠了赵无恤?”
“我只是为汝等分析形势而已。”
“那样的话,鲁国社稷便亡了一半……”孔子摇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鲁国的卿大夫权力太大了,有了三桓还不够,居然又要多出一个更胜三桓的强卿,而且还是外国人?
孔丘知道赵无恤的能耐,他能让治下民众安居,也能抵御外辱,若他能安心在鲁国呆一辈子,孔子甚至会支持他独掌大权,只要他不迈过窃国的底线即可。但惟独有一点,正如叛徒宰予所说的,赵无恤的治道与孔子似同而异,甚至是完全相左。
他的志向太大,迟早要卷入更多战争,会把鲁国引上一条充满荆棘和鲜血的道路。他的目光太远,看孔子推行的周礼,仿佛是在看一个小童子用泥塑的俎豆玩闹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将手里的器具摔得粉碎……
孔丘不否认,赵无恤绝顶聪明,但是,他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冠者。
执念,心中苦苦追寻了四十年的执念让孔丘相信,只要能削弱卿大夫,让国君掌权,周礼是能够在鲁国全境复兴的!
他已经年过五旬,自诩也知道天命,再过三年,恐怕就没有搏一把的心力了。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做给他们看看!
“少正大夫,你真的不同意堕四都之事么?”
“没错,我不会同意。”
“你恐怕是误会我了,大夫。”孔丘说,“这是命令,而非请求。若是不允,那就请闭门三月,不见外客,因为此事事关机密。”
少正卯大笑:“汝等所谓的机密漏洞百出,赵无恤的探子遍布曲阜,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我非但不会闭门,还会每日在楼阙上鼓瑟,坐待你落败那天的表情。”
他还把我当成讷讷不得志的穷士,孔丘想,面对他的无礼和不屑,会被几句话吓住,面对他的反对,会一笑置之,他只能期望一夜安睡能带给少正卯理智。
但孔丘的期望在第二天早晨落空了,他发现少正卯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去为民众宣讲,质疑孔丘的为政乃至于为人,预言他会将鲁国带入危险的境地。
这将给孔丘本已举步维艰的行政带来威望上的毁灭性打击。
当孔丘阴着脸站在他们聚集的榕树下时,周围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少正大夫,”孔丘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遣散众人,回家中闭门。”
少正卯指着孔丘的鼻子:“该闭门的是你,仲尼,我承认你讲学很有意思,你门下的弟子们一度来投,没几日又跑回去了。但你不该为政,你的克己复礼根本不适合这季世,非但不能兴邦,且会乱国。辞去职位,闭门撰述去吧!我是你的对手,所以知道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一具庙堂里泥塑的像,做一个遇到奇闻轶事受为政者咨询的人,这就是你这种人最适合呆的地方。”
孔丘很少生气,但此时此刻他语气生硬:“少正大夫,你拒绝遵从我,鲁国大宗伯,代相之命?”
“在鲁国,连国君和三桓说话都不怎么管用,何况你这个野合而生之人?”少正卯不假颜色,他黑色的眼睛紧盯着孔丘,表达自己的不屑。
少正卯的弟子们刻薄地笑着,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也开始大笑。
“那好。”孔丘突然间不生气了,反而浑身轻松,他向担任季氏家宰的子路点头示意,“将少正大夫押起来,带到宫阙前去!”
……
宫阙,高大的鲁国双阙,西观与东观所夹的地方,孔丘傲然而立。
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在这里来来回回,多半时间是个仰望的路人,可现如今,他已经迈入两阙之间,相鲁,一定程度上执掌了国命。
面对阙上面带疑惑的国君,面对闻声赶来的三桓,孔丘讲述了事情的缘由。
“一如少正卯所言,赵小司寇羽翼已丰,堕四都之事,必须诸卿大夫态度一致,才可能推行下去,曲阜不允许异样的声音存在,所以丘建议,将少正大夫……”
三桓和鲁国大夫们看着孔丘,眨着眼睛等待下一句话。
关进监牢?他也许会这样说,在众人看来,孔丘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蔼老者,不是一个能下狠手的人。
的确,孔丘毫不怀疑,在那阴冷的囹圄内蜷缩一天或是十天,会让少正卯浑身发抖,高烧不退,乞求得到释放。然而一出狱,他又会开始出言反对孔丘制定的一切。
把他驱逐出国?他也许会这样说。若是少正卯执意不愿接受孔丘的安排,他的叛逃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当他离开鲁国时会带走多少追随者呢?关于孔子的恶言恶语会如何在诸侯间传播呢?
这世上,但凡是要兴起治世时,哪有不流血的?黄帝莅临天下,有蚩尤之死;夏启登位,有伯益、有扈氏之死;汤武革命,流血漂橹;管仲相齐,公子纠先死;子产为政,也诛杀了不少贵族里的反对者。
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将少正卯戮于东观!”孔丘咬了咬牙,说完了这句话。
第544章 首诛
那一天,鲁国宫阙外的广场挤满了人,有朝堂的大夫,有在外郭和四郊有一小块食田的士,有交头接耳的国人,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从里巷跑出的兴奋童子,有因为见了血而尖叫恐惧的妇人。他们统统站到两观外,来观望这场鲜血与死亡的乱舞。
戮,万刃斩之的残酷刑罚。
但孔子没有存心让少正卯痛苦,子路利剑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
当少正卯在东观下被子路一剑正法的那一刻,除了惨叫声戛然而止的少正大夫外,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孔子眼神中,多了些敬畏,包括三桓和诸位大夫在内。
往昔外表和蔼的孔子身上带了一丝刚强之气,这种气势很多年以前,他们从孔子的父亲叔梁纥身上见过,那力托城门的勇敢,手刃敌军勇士的威猛……
这让孔丘的威势一时无二,他的一些建议和政令畅通无阻,堕四都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之后的几天里,天空灰暗,寒气逼人,风暴已然过去,弱化为绵长而持续的秋雨。
雨水洗去了地面上的血迹,却洗不掉孔子内心的忐忑,他每天都会来宫阙上发会呆。
只是他面前的景色丝毫不能温暖人心,只会让人感觉可怖:少正卯的尸体被吊上东观,暴尸三日以儆效尤,长长的绳索牵动尸体随风摆动,朝服衣冠已经被扒下,雨水流淌在他乌黑的面孔上。
孔子手指的颤抖停止了,因为背后传来鞋履踩踏雨水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仿佛是怕惊扰了他,但孔子也能听出,脚步里包含着不少疑问。
“夫子……”是孔丘得意的门生之一的端木赐,他的行礼有些勉强,抬头时一脸疑惑,孔丘能从他英气逼人的大眼睛里看到疑问,还有痛苦……
那是面临选择时的痛苦,当年孔丘纠结于礼和道的真谛,苦苦求索不得其解时,也有过这种眼神。但当他坐上马车,前往周室,一旦对上老子那双深邃的明眸后,却被微微一点消弭殆尽。
“仲尼啊,你还在犹豫么?”如龙的老者笑容灿烂,他能看透人心,看透天道万物,看透生生死死,让孔子捉摸不透。
“上善若水,你怎么就不懂呢?何必刻意扮演火的角色,那虽然能叫外人害怕,却也会让爱戴你的人畏惧,还会让你一瞬间燃烧殆尽,或者会像这样……”
当时老子指着一只扑向烛火里,变成一具焦黑残躯的飞蛾。
“你本可以学我,一生自由遨游的,何必投入庙堂之中?”
这就是儒道的不同之处,而我,已经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