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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上穷碧落-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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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送你,有何不妥?”不知为何,在她听来,这话明显多了一层逗弄在里面。

她再对这个灯盏看了眼,轻道:“不走夜路,我无用。”话落便去吃月饼了,独留浅笑的许乐湛一个人与其亲人谈话。

她望望月亮,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清米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起来,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也是明月辉映,但她却被爹抱在腿上吃着缠糖。那糖真甜,染得她的小手俱是粘粘的甜渍。她拍到爹爹的左袖,那里便映上几个小手印,浅灰的,点点圆圈,很是好玩,于是她便左拍右拍。那时爹爹只管自己喝酒,也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

她曾经一度以为爹爹的酒很好喝,于是一次偷尝了口,却发现实在是苦极了,她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喜欢苦的东西。正如同她一直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老喜欢吟那些句子,什么“清辉照无眠,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寒光照美酒,入我梦魂来”,她那时不懂,只觉爹爹并不开心。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但却依然不懂,只是深深记着那种不开心原来叫惆怅。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喝着酒,等她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人不知不觉都渐渐散去,整个俯园只剩下静静地瞧着她的齐流泠与许乐湛。

唔,她揉揉眼,发觉眼前本只有一颗脑袋的许乐湛变成了两颗脑袋,齐奶奶的更甚,都成了三颗了。

“奶奶,她喝醉了。”轻浅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带着点叹息。

“她也有心事。”齐流泠的声音也有着一丝不解,本以为这么个娴静单纯的丫头是不会有心事的。

“我听她方才在念‘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诗句,却又支吾着‘不懂,不懂’的胡话。”他看着苏绵翼缓缓趴到桌上,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些莫名其妙的泛酸。

“瞧她这个心性,也知愁么?”齐流泠看着她搔脸的憨态可掬,不由笑说。

许乐湛也轻笑起来,“大约是不识的,只怕是曾听某个人这么说过,让她记在心里了。”他说着这话,但心里却微微有些梗,是什么人让她记住了医道以外的话?且记得那么牢,醉了也在叨念?

“嗯。”齐流泠重重地点头,“此人应该是她心中所念,连醉了都这么怀念。”

许乐湛转开眼,装作没听见,只是吩咐了声刚收拾完东西回来的扶疏,“扶疏,把苏姑娘送回房睡吧。”

“是。”扶疏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搀起软乎乎的苏绵翼,往东二间过去。

齐流泠看着她们离去,神色也凝了下来,“湛儿,你真的打算冒险试试么?”

许乐湛清隽的脸庞在月光下仿似覆上了一笼烟纱,带着点晶莹之泽,浑如玉彩,“奶奶,我会活下去的。”他答应了苏绵翼,他会要活下去,坚定地活下去。

齐流泠惊喜地看到孙子眼中的那点点决心与准备,像是他十五岁那年因写了《籴粜方论》而被高官问话时的那种神情,这么的从容不迫,这么的自负。她含泪笑说:“好,好。这我便放心了。”

许乐湛看着这浓浓月色,语气清浅,“奶奶,孙儿这未做的事与未做完的事还多着。”

齐流泠看着他眼底的一丝柔软,不禁迷惑,未做完的是指简章的事,这未做的事又是指哪桩呢?

清晨,苏绵翼张开眼,却见窗外日光迟迟,已近巳时,她豁地坐起身,暗恼自己睡过了头。那药还未煎呢!她披衣起身,心里虽急,但手上穿戴梳洗却并不马虎,翻好了领子,又细抚平襟口,再折过袖边,拿篦子将头发梳顺,再以荆钗细细挽起。临出门前,再拉了拉裙摆。

至巳半,她终于拿着已经迟了的药过去许乐湛的卧房。

许乐湛正在看书,见她拿了药碗进来,不由皱上了眉,“这一个早上改喝两次了?”

两次?苏绵翼直觉不对,将药搁了便坐到床榻边,扣住他的脉门,便行诊脉。许乐湛也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想了想,便沉声吩咐,“扶疏,今儿早上的药是谁送过来的?”

扶疏是个伶俐人,一见问必知是早上的药出了问题,忙回道:“是许温,他说苏姑娘在大清早把药交给他,让他煎好送来的。”

“许温?是两年前入府的?”许乐湛对于这些人事特别敏感。“传他过来。”

“不必了。”苏绵翼抬起头,朝两人温顺地一笑,“他这药的份量还不够呢!以后你就顺道也喝他的药吧!”

许乐湛眯细了眼,朝扶疏使了个眼色,扶疏立刻退下。

“他用了什么药?有些臭。”在确知其实于他无害时,他出口抱怨。

苏绵翼抿唇一笑,“是我计划内的药,是有些臭了,但是量还不足,如果是我来下,你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许乐湛立时把才出去的扶疏给叫了进来,“你日后不必管他,他若送药就叫他送进来便是。”相比之下,他情愿喝那人送的。好歹还可以忍受。

“是。”扶疏惊疑不定地点点头。

“今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嗯?”

“奴婢记下了。”扶疏的目光避开许乐湛,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给二少爷写封信了。

苏绵翼不理他这些吩咐,仍把药交到他手上,“喝药了。”

“还要喝么?”许乐湛怀疑。

“是。”苏绵翼的眼神有些深沉,专注地看着他,却似有些话也放到了这眼神里。

许乐湛看见,却故作轻快一笑,拿起药碗仰脸灌尽。才抹了嘴,他听苏绵翼冷静中带点低婉的声音道:“申时,你会腹痛如绞。待得日落,便是第一个关,你……你当身体冰火相熬……若觉挺不住,就马上开口。”

许乐湛回视她,清隽的眸光与她深重的视线相交,泛开一笑,“才是第一关,不是么?”

她没他的好心情开玩笑,只是瞧着他,心里有种再跑回洞里去看书的冲动,那样,她或可以一种毫无痛苦的方式帮他解毒了。

“我承诺过你的不是么?你担心什么?”许乐湛淡淡的笑意不绝,由心底涌上几屡欣喜,温柔甜美。

苏绵翼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竟有种眼睛泛酸的感觉,“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

许乐湛看着她缓缓点头,“好。”

一旁站着的扶疏瞧着两人说话,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着激动的感觉,心涛阵阵,却是很柔和地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止不住地想流泪,笑着流泪。

日头偏西,已经疼过一阵的许乐湛有些气虚地看着金光灿亮的日头,渐至转成血红,翻落在青山之后,终于无形,只隐约可见霞光万道。

苏绵翼捣药的手一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沉郁,并不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凝重,许乐湛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得很,申时那场腹痛,他很硬气地没吭一声,但那如肠寸断的绞痛,也费去了他大半力气,让他浑身都无劲极了。

扶疏忽然有些怕了,多年前,她曾看到过一次,那时大少爷还只十七岁,她也还小,但那记忆却是深刻的。阒寂的冬夜里,只有不停地喘息着,大少爷原本玉润修长的手指只是攥紧着被衾,狠狠地,死死地,他咬了破唇,却是一声不吭,只听得到他不时急促地喘息声。那时的庭院静极了,老爷刚过逝,夫人心如死灰,只是呆呆地瞧着床上不停辗转,难以平静的大少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靠太夫人一个人撑着,她撑着痛失爱子的悲伤,她撑着儿媳垮下的意志,她更撑着大少爷深重的病痛,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一夜夜地诊,她便一夜夜地守。

她记得到最后,大少爷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她想上前替他盖好被子时,大少爷的手仍是死死地抓着被衾,眉宇间锁成一片坚忍的沉重。她吓死了,好在还有当时仍未过继的二少爷在旁将大少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如今,如今这二少爷远在陈州,这可怎么办?她悄悄退后,想去找心目中最后也是最稳的一个依靠,太夫人。

“扶疏,不必去了。”许乐湛靠在床上道,“你吩咐下去,今儿谁都不许过俯园的大门,就是夫人、太夫人也不许!听明白了没有?”

“大,大少爷……”扶疏泪盈于睫。

“你也不必进来了,就在园外守着。”过往的记忆,她有,他也有,那时就是奶奶坚韧的眼神让他痛得只能咬破唇也不敢开口呼一声,就是娘近乎痴呆的眼神让他连想打个滚都拚命忍住。如今很可能旧事重演,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苏绵翼沉默与坚信的眼神让他瞧着心里放松多了。

“还愣着干什么?”他见扶疏没动,不由语气加重。

“是。大少爷。”扶疏抹了抹泪,跑了出去。

苏绵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人赶走,鼻端嗅到室内泛开一层淡香,渐趋浓稠。‘冥思’起了。她走到床边,伸出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扣上他的关尺。

左关时而浮滑,时而宏大,一扣一沉,又觉迟缓。正是体内阴阳不顺,冰热相冲之症。她朝床上拢紧了眉的许乐湛看了眼,他牙关紧闭,额上汗湿一片,发丝俱粘在一处,想是早就忍耐多时。

她切脉的手忽然就往下一滑,握住了他的手,将那本扣着被衾的五指,绕上自己纤白的细手。她感觉手上的力道一紧,便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夜还正长,这还只是开始……

“苏……绵翼,你……你和我说说话吧……”许乐湛汗透衣衫,那苍白一片的面容上,只剩下唇际的一抹红痕鲜浓得带着点凄厉。发丝俱贴在脸颊上,衬着极白的肤色一看,竟像重墨勾勒一般。

“说……什么呢?”苏绵翼看着他,心中有着担心,看他浊重的呼吸,看着他时而颤抖的手,看着他忽而发冷,忽而发热的难抵痛楚,心有点乱,虽不复当日替产妇接生般毫无面对病痛的经验,但心境却是完全两样。他身分娇贵,又是这般如画的人物,似乎这般病痛于他极不恰当,这不恰当从心底勾起她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直想着要把那‘冥思’给掐出来,然后再把全天下的玲珑都给灭了。

“随……随便说,什么……都行。”他体内的寒气不断往上涌,但皮肤着手处却是极烫,他触到外界被衾的冷,这冷就像针刺入肌肤的感觉,让人瑟缩。但这冷却又消不去他外在的烫,汗出淋漓,他感到自己像是由水中捞出来般。

苏绵翼抓紧他的手,说说话也好,她也想努力忽略他现在的这种痛苦的表情。“那……就说说我小时候吧。”

许乐湛感觉到她温凉的手上传来的力度,像是柔滑的丝绸轻轻地包裹住他的灼烫,然后由此侵入一角,使这因冰火相煎而成的脏腑剧痛渐缓。

“我小时候有个爹爹……”

才初听这第一句,许乐湛就忍不住泛起一笑,随即连呼两大口气。她……呵呵,谁家孩子没有爹?

苏绵翼看他一眼,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层悠远,也让许乐湛的心莫名地一静,“爹爹是个读书人,小时候他对我念书看得很牢。我一会开口,他就教我认字,背书。爹爹好像以前参加过科举,但可能是没中吧……我记得爹爹总是喜欢喝酒。他也喜欢画画,所以家里没钱了,他就让我拿着他的画去换酒喝……他从来不骂我,还给我起名字……”

许乐湛听着她淡渺而悠长的嗓音,感觉自己体内的寒气退下去了,但又缓缓升起一股如火烧火燎般的灼烫,很热,让他几乎想一头扎进府里的冰窖里。但他仍努力将心思放在苏绵翼说的话上,努力使自己思考。……还给她起名字……嗯?名字不是从小就有的么?难道她……他看向她,由那双满溢着怀念的眸子里,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堪的疾苦与磨难。

“他说‘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翼儿,你可背熟了?这便是为父的期许,寄予在你的名字里呢!纵使我已枯朽,便寄予汝身,定要你福泽如川之流,绵翼不绝。’,爹爹虽然喝酒,但一直未让我饿着,直到那一年……”她顿住话尾,开始沉默。

许乐湛深长地看着她,将被她包在掌心的手紧了紧,反握住她的手。他微诧,竟发觉似乎那种渗透着秋意清凉的感觉都由这手心丝丝传入他的心底,将那份本该难受异常的感觉稍稍压住,不至让他疼痛欲昏。

“那一年,镇上起了温疫,先是生畜相继死掉,再是吃了病肉的人一个个开始病倒……后来整个镇上的大人都染上了,再后来开始死小孩。爹爹他赶我走,因为他也染上了。我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偷偷跑到山上,晚上再下山来躲在窗下看他……他就在我第三个来的晚上……我再也没见他醒过来……”

他听着她平静述说下的哽咽,那种无声无形的哽咽让他的心缓缓抽紧,放开一直咬着唇齿,吐出一句:“后……后来你怎么会在……在平岩?”

忽然间苏绵翼白净的脸上现出几分迷茫,口气略带疑惑,“我一直在爹爹身边,肚子很饿,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来了一个一身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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