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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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贯确实贵了点,汴梁城通常一桌酒席也就二两银子左右,可苏轼不想想,他们当晚吃的是什么。
不过,这价格与苏轼原先的预期相差了很多,他其实是个节俭惯了的人,当晚的酒席本打算十两银子打住,但没想到和乐楼知道赵兴在此,自然会尽出法宝,讨好这位大供应商。在赵兴的指使下,他们把许多平价菜,都换成了顶级产品,所以才有如此高昂的价格。
虽然新近得到一笔巨款,但苏轼依然有点心疼,想当初,他贬谪黄州时,三十贯可以让他在黄州快乐的生活一年,现在这笔钱还不够支付这顿酒席,让他不免有点心疼。
苏轼还在沉吟,端茶进来的王夫人轻轻踩了他一脚,苏轼立刻醒悟——咱现在也是“有钱淫”了,那一箱子作为证据发还的藩钱,就值数万贯,从里面捡四枚金币,足够打发这顿酒席。
想到这,苏轼随手把账单递给王夫人:“你安排吧,就与他们四十两。”
王夫人接过账单,却不离开,她看着赵兴询问说:“听说,离人叔叔在乡间也素有‘名医’的名声,可否请离人叔叔去看看遁儿,他病了,太医院的医师正在诊治。”
赵兴立刻慌的跳了起来——终于来了,那一刻终于来了吗?
苏遁是朝云在十四岁产下的初生儿,由于十四岁的女孩经期尚不稳定,这样生育下的子女身体先天性发育不良,一般很难成年,这也是原本历史上,苏遁幼年夭亡的原因。
赵兴在苏遁生下不久,就特地牵来一头奶牛,以弥补朝云的奶水不足,而后程阿珠抚养他三年,内心里实际上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三年赵兴不在身边,抚育苏遁是她心里唯一的慰藉。
山民抚养孩子与文人抚养的方式不同,普遍来说,在相同的为生条件下,山民的抚养方式造成了成活率远比文人精心呵护的成活率高。赵兴临走时,还交代了程阿珠一些注意事项,在程阿珠的抚养下,苏遁平常以肉食牛奶为营养,长的比普通孩子壮实,但没想到,长到三岁才经历的一次迁徙,竟又让他生病。
赵兴进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朝云焦灼的神情,程阿珠哭的比朝云还厉害,她抱着苏遁泣不成声,陈伊伊显然没经过这种事,她有点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双手绞着手中的绢帕。
那位太医院的御医正在慢条斯理、很有学问的说:“此病位主在中焦,以胃火不降,上逆动膈而成。是乃饮食不节,饭食常语咽下过多空气所致。古人云:食不语,寝不言,礼也。孩子吃饭时爱说话,情志不和,肝气犯胃,正气亏虚,必耗伤中气。”
朝云眼泪汪汪的看了一眼正在进门的赵兴,程阿珠还在抱着苏遁哭,没注意到赵兴的进门。苏遁则躺在程阿珠的怀里,嗝气不断,看到赵兴进来,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嗓子:“大大,抱!”
“此病当如何诊治?”朝云急切的询问。
第五十三章 大相国寺的码头
御医慢条斯理的回答:“且慢,此病尚有阴阳;寒热之分——具体到这孩子么……此症状当为胃阴不足呃逆,宜养阴和胃止呃,小史,记:木香x钱、砂仁x钱、白术……”
赵兴才听了三个药名,立刻怒火上来,他阴沉着脸,喝骂一声:“滚出去!”
赵兴闯进来时,御医曾不满的望了赵兴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打搅了自己的“安如泰山”,但看到家眷的一副跟赵兴很熟的模样,大家连素有的客套都没有,御医这才垂下眼帘,继续慢条斯理的开方。没想到他才说了几个药名,便被赵兴劈头盖脸的大骂。
“何方狂徒……”御医勃然大怒的站起身来,挥手一指赵兴……但等到他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身高与赵兴相差太远,而自己的小身板……御医的声调陡然弱了下来,他外强中干的一甩衣袖,怒气冲冲的冲出门外。
赵兴没拦他,紧跟而来的王夫人一溜小跑的追随劝解。朝云看到医生走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让王夫人止步,她不知道该应付哪方。等到家中的苏过带着新婚妻子迎出门来,接过对御医的接待工作,王夫人才又冲进屋里安慰朝云。
屋里,苏遁已经到了赵兴怀里。王夫人进去时,赵兴正把他身体举在胸前,耳朵贴在他的后背上倾听苏遁的心跳声与肺音。见到赵兴这番诊断模样,王夫人停住脚步,赶紧安慰大哭的朝云:“没事,离人在乡间素有‘神医’之名,有离人在岂不强过那些庸医?你看,孩子现在不是安静了许多。”
朝云止住了哭声,有气无力回答赵兴的询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儿早晨起来就说肚子不舒服,正午时分,孩儿嗝气不断,下气(屁)频频……这都快晚饭了,他还没吃中饭,就觉得肚胀,刚才还开始拉稀……”
赵兴重新把苏遁抱进了怀里,一边掐着苏遁的虎口,一边解释他刚才驱赶御医的行为:“其实,嗝气频频与阴阳五行八卦全无关系……算了,我跟你们解释不清,最近给遁儿喝茶了吗?”
“茶性属凉,现在是冬季”,朝云怯怯的回答。
茶性属凉还是狗屁话。这依然是阴阳理论中的一个,因为绿茶是绿色,所以绿茶就是凉的;红茶是深褐色,所以它是属火的……至于绿茶放久了变褐色怎么解释——是因为沾染了人间烟火。
但实际上,茶的性能由茶叶碱决定而不由阴阳理论决定,它们通通是碱性。
赵兴过去恰好经历过“嗝气频频”的日子,知道这病其根本原因有二:一是由胃液里胃酸严重不足引起的——一般来说,胃液缺失越严重,打呃越严重,这也是为什么人总是在饭后才引起打呃的原因;二是由于水土不服,导致肠胃细菌群落紊乱,发酵气体过多引起。
前者的治疗方法也很简单,一杯冰镇可口可乐而已。因为可乐是接近于胃液而又稍弱于胃酸的弱酸,可作为胃液中盐酸的代替品或稍稍稀释胃液,对抑制打呃立竿见影。
至于后者嘛——浓浓的茶叶可以抑制因水土不服引起的细菌紊乱,但一旦病症发作,单纯用浓茶已经不行了,治疗方法是:一片多酶片,或者一杯酸奶……
无论前者后者,它都与阴阳五行无关、与吃饭时说话无关、与“火气”无关,所以那位御医说的全不对,而苏遁在原本历史中遗憾的死亡,就是这帮“名医”的杀人杰作。
但赵兴怎么在宋代买到可口可乐,还要冰镇的?至于多酶片,那更是妄想。酸奶?老大,这可是冬季,在冬季的汴梁,能找到产奶的母牛吗?
思考片刻,赵兴眼前突然一亮,他想到了——奶酪,奶酪也就是乳酸菌的固体块。
“来人,快去我的房子里……不,遁儿带的随身零食箱里有‘酸奶疙瘩’,把那些奶疙瘩拿出来,再来点苏打水,有没有苏打水……没有,那就淡醋,加了果汁的淡醋……”
赵兴一番忙碌,苏遁喝下了他准备的饮料、零食,立马不打嗝。虽然精神仍然不好,但开始有了气力。这等于间接证明了“嗝气频频”,果然与五行八卦无关。
不提苏轼回头怎么在客厅向那位御医赔礼,晚饭时,赵兴抱着刚刚安静的苏遁向苏东坡要求:“老师,遁儿在杭州生活了三年,这才离开熟悉的床,恐怕有点不习惯……我搬到新宅后,不如让遁儿跟我一起走,等到他熟悉了汴梁,再来府上……”
刚才苏遁生病时,程阿珠表现的关切,赵兴表现的紧张,苏轼都看在眼里,他很满意赵兴那种视遁儿如家人的态度,考虑了片刻,他点点头:“如此,就让朝云随你一起去,等她母子熟悉了,再接他一块回来。”
苏轼回答赵兴的话时,依旧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心不在焉,似乎还在为军器监案烦恼。赵兴商量完苏遁的事情,他慢慢的坐在苏轼旁边,看着苏轼心烦意乱的翻动着桌上的文档。而高炎师高俅则替他整理着文档。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苏轼叹了口气:“为师将在五日后入宫院……”
赵兴接口回答:“那座小院子我已经看了,家具齐全,反正我也不打算在京城常住,所以简陋点也不怕,明日我就搬过去。”
苏轼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为师打算就‘新法’写几个调整,你看……”
赵兴突兀的插入:“不如归去!”
苏轼听了一愣,被赵兴看穿了心事,他没有掩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朝堂上……”
苏轼想说的是朝堂上“斗争”气氛越来越浓,新党旧党为了各自的主张——不,他们不是为了各自的主张而斗争,纯粹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党派立场而斗争。
王安石在变法的时候,有人对新法的许多主张提出质疑,皇帝也为某些质疑而疑惑,他询问王安石如何处理,王安石根本没打算依据反对意见,对自己的变法主张进行拾遗补缺,他直接询问皇上:“把他们的名单告诉我。”
于是,大迫害开始了。
王安石在这里引进的是一种新的政治哲学:斗争哲学。中华传统文化的特点是包容和中庸,宋朝是君子政治,王安石提倡的斗争哲学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相当大的排它性。如果说“崖山之后”是中华文明衰落的开始,那么,自“安石之后”,中华文明的政治传统基本上已经断裂。
身为中国斗争学派的鼻祖,自王安石之后,政坛交锋不再是为了利国利民,而是为了斗争,为了在斗争中获得唯一奴隶主——皇帝的更大宠爱,以此攫取更大的权利。
争宠,才是斗争的终极目标!
赵兴不由想到一则宋代笑话。传说:杭州有一个地方的乡村教师给学童们讲《论语》,把其中的“郁郁乎文哉”念成了“都都平丈我”,这些小学生便牢记心上认为这是正确的。等到一个老学者前去纠正谬误,告诉学生们应该念“郁郁乎文哉”时,反倒把学生吓跑了。
“都都平丈我”——宋人笑他而不知道它的含义,赵兴这个现代人有资格笑吗?
在斗争哲学中长大的一代政客,已经完全陷入了报复与反报复的兴趣中,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不该斗争,应该有事说事,讨论、妥协、达成共识……他们会怎样?
他们的世界观崩溃了!
他们会怀疑你在诈骗他们放下武器——而事实往往是这样。
军器监案的爆发是个导火索,这意味着新党人员的报复开始了,刚开始还能就事论事,后来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处身在党派争斗的苏轼里外不是人,因为他虽是被新党迫害的人员,但他并不赞成全盘否定新党的变法,而是要求对其中一些变法方案进行甄别对待。
这让他像一个蝙蝠一样,无论在鸟类兽类里头,都不受欢迎。
刚刚平息的“藩钱案”只是个引子,苏轼已经感觉到两党斗争的大火越烧越旺,他感觉到针对他的潜流汹涌,所以他才如此忧郁。
苏轼应该感到庆幸,他幸亏生在宋代,所以还能活着,否则,即使晚生800年,作为实用主义者,全然不顾路线道路的正确与否——那么,他依然摆脱不了受迫害的命运。那时他能活着喘气都是一种奢侈——在这点上,赵兴身在局中,恨自己无力帮他。
幸而,幸亏这是宋代,不杀士大夫。所以苏轼的命运还有转机,只要苏轼肯退下来,做一个田舍翁诗酒娱己,自然可以幸福余生。
但可能吗?赵兴深知这一点。
宋代的知识阶层还保留着一种傻傻的、纯朴的使命感,哪怕到了大宋灭亡的前夕,他们依然纯真的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挽救这个朝代。
正是这种使命感使赵兴迷醉。然而,他却有点绝望的发现,有可能,在“都都平丈我”的教育下,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加速这节列车向深渊奔去的速度。
沉默良久,赵兴终是徒劳地努力说:“不如归去!”
苏轼没有回答,他的使命感不允许他这么做。这就是宋代知识分子的无奈!
赵兴深知这点。
……
第二天,赵兴开始搬家。陈公川姊弟自然跟随。秦观本来还想继续在苏轼家中寄寓下去,但赵兴强拉着他离开。
除了秦观之外,因为租的院落大,陈慥父子也干脆不住客栈,搬到了赵兴的新院子。
等到了第五天,苏轼进入贡院,朝廷上开始进入科举的封闭出题阶段。京师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天气也似乎被这种凝重气氛所感染,一连几天都阴沉沉的。
这一天,和乐楼专门张灯结彩,用盛大宣传攻势吸引东京汴梁城的眼睛,码头上,著名的歌唱班齐云社,律声社精英尽出,在相国寺的码头上展开了宋代的“路演”,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倒让寒气逼人的东京汴梁城有了点鲜活的气息。
赵兴带着陈公川远远的站在相国寺的附近的一座茶楼上,眺望着运河码头边、在寒冷的天气下,那些做劲歌热舞的宋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