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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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幼烟说那段氏生得怎样?”
“哼,幼烟一直都为萃意之死愤愤不平,伺候那耗子精不过是被逼无奈,心里恨着呐,最看不惯她的,说是没一点儿规矩,生得再好也没用。”
“谁问你规矩了,问你模样呢。”
“嗐,能把王爷迷得颠三倒四的,自差不到哪里去。说是长长的眉、水水的眼、挺挺的鼻子、白白的脸面、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条……”朝香寿把眼珠滚两滚,陡地手一拍,“这么一说,倒活像是娘娘你。”
香寿正听得入神,这一下,却也“哧溜”笑了。
姚奶妈也笑着在香寿的背上拍两下,“别总愁眉苦脸的,难得老天开了眼,想一想,有多少乐事?就说两宫太后颁旨为娘娘备的妆奁,乖乖,三百六十台!听说吉日前就要往王府里发,连发三天才发得完。就是慈庆宫王太后当年嫁进宫做皇后,也就是这份排场了。到时候娘娘身穿十四层的大礼装,头戴王妃的宝冠,嵌的又是金、又是玉,压着红丝流苏盖头。王爷把盖头这么一挑,娘娘你再对着王爷这么含娇带羞地一笑,王爷立即就魂飞天外,什么‘缎’姑娘‘绸’姑娘、耗子精狐狸精的,早一起丢到脑后去了。”
听着乳母天花乱坠的白日梦,香寿禁不住笑得愈加欢欣。
姚奶妈满目怜爱,将一片碎细的落花由香寿的发梢轻择下,“多这么笑笑,瞧瞧,比春花还美。有咱这张笑脸,那姓段的就是秋后的蚂蚱,没两天蹦跶啦。”
还说着,两三丈外的一座横桥上也出现了几位锦衣女子,是继妃詹氏与一位王嫔各领着侍婢们。香寿一见,忙跪拜如仪,“妾妃给娘娘问安。”
詹氏抬了抬手,身边的那位王嫔也对香寿安了福。詹氏仍一身的素色,赭石纱衣上暗挑了几支藤萝花纹,头上单一根镏金簪,手上也光光的就一枚绛纹戒指。她对香寿蔼然地笑着,“不必客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反过来称你这位正妃为娘娘,向你行礼了呢。”
香寿很是敬畏詹氏,只会羞怯地摇手。姚奶妈却大言不惭道:“那是,不光行礼,就连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事也要改为交由我们‘王妃娘娘’打理。”
“奶妈……”香寿将姚奶妈推了一把,弯月髻上的钗头凤向着詹氏无风自动,“妾妃管教下人无方,娘娘勿罪。”
詹氏笑了一笑,自有种幽静娴雅的意态,“有什么可怪罪的?她说得很是。改日妹妹闲了到了我这里坐一坐,凡百事情我也及早跟妹妹交待清楚,我这些年虽管着家,也不过丢下笆儿弄扫帚,总有一些不到的去处,等来日妹妹接手,怕是要比我细心老成呢。妹妹散着吧,我嫌这日头大,先回去歇着了。”
两拨人打了个擦肩,也就各行各路,走向了景色深处。再往深,自泻雪清溪、穿云石磴间,徐徐渺渺地先发出了一捧金簦草,再生出一弯芷兰,又一束清葛、紫芸……由其间经过的亦不复幽居赏春的贵族女眷,而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迢迢流光。
12。
几声鶗鹓催残金谷之春,一夜东风落尽夭桃之色。春事已了,盛夏来临。
夏夜的几盏晚灯下,如园近香堂内风轮飒飒地转动着,送来莲香阵阵,四隅又镇着如意、葫芦等各样冰雕,蕴静生凉。尽管如此,齐奢进门时,还是带着一身呼之欲出的焦躁气息。
青田忙做手势止住满房的高声笑闹,单留下照花一人收整杯盘。齐奢一屁股塌进常坐的一把细藤软靠椅中,四面一扫,“怎么弄成这样?”
青田亦随之把堆了满炕满桌的布匹、撒了一床一地的果皮环扫一遍,含愧低笑道:“我头先说想再新做几身夏天的衣裳,孙管家下午就调了些料子来,我叫丫头们也一起看看,帮忙挑选挑选。若说内廷制衣局还真赶不上京城里几家大绸缎店,你就只瞧这慕华庄送来的料子,颜色时兴花样齐全,连倭国的雨缎都有十来种。”
齐奢无动于衷道:“倭缎?那可贵得很吧?”
“不便宜。因为海禁,所有的倭产都是私贩来的,一匹二十两黄金。”
“多少?”
青田的人正在兴头上,手就也抚在布料的匹头上,双瞳剪水,流光欲活,“自有人孝敬的,又不用你掏腰包。”
齐奢一听之下拔身而起,寒意逼人,“我说你成心的不是?我天天在外头推行新政,叫唤着‘上下一心共体时艰’,别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敢拿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做衣裳穿?你还不如直接上前门楼子给我一耳光呢!”
声色俱厉之下,青田抽紧了嘴角,“照花。”
“娘娘?”一瞧情形不好,照花都已捧着半盘瓜子壳溜去了门口,闻唤又定脚。
青田的音调风平浪静:“明儿一早,派人把这些衣料都给孙管家退回去,说我用不起。”
还未容她响应,就见王爷烦躁地大手一摆,“你下去!”照花蹲个福,忙不迭避走。
先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齐奢拖一步到青田跟前,恢复了常日的神色,“得了,跟你赔个不是。”
青田的脸上仍是层云堆积、阴黯无晴,“你有什么不是?不是都在我身上,您的泱泱大国全是我一个人穿穷的。”
齐奢不以为意地做个笑,“我今儿跟工部置了一肚子气,这不,回来一撞着你,就撒你头上了。”
青田心存棱角地撇撇嘴,“反正这些日子爷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动不动就跟吃了枪药子儿似的,还不是喜事临近,一瞧见我这败兴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嗳!”齐奢直比先前还要暴跳如雷,“我本就为这事儿烦心,你还故意拿话堵我?”
见他气得面如金纸,青田心一揪,手就忙揪拢他半幅袖,柔牵轻扯,“不过随口说说,瞧你,哪里就真急了?”
齐奢竖起另一手将脸连抹几抹,架高眉棱骨呼口气。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再婚,对他的困扰不过是政治上的棘手,但对青田则不可同日而语。在那计划好的一天,他得像穿一件杀手的夜行衣一般,穿起皇室新郎的全套礼服,明火执仗地在她心间行凶。而现在,这念头就在他自个的心间行凶。他觉得难受极了,勾下头,低低地就着青田,“今儿怪我不好,你这么乐呵呵的,全被我搅了。这么着,明儿不六月初一吗?草桥那儿碧霞元君娘娘庙开庙市,你去逛逛。我瞧你最近气也不顺,想是太久不出门憋坏了。”
青田懒融融一笑,把指尖沿着他窄窄的袖筒潜进去,摩挲着一段筋骨分明的手腕,“我不去,光天化日招摇过市,白给你惹话柄。”
“去吧,都好几个月了,归里包堆就去万元胡同看过一场戏、孟太太那儿打过一回雀儿牌,出门散散去吧。京城里各家深闺内眷都在这一天外出拜庙,你也凑个热闹,只叫侍卫们扮作普通家丁,也不用清道,看看街市繁华。”
“还是不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齐奢反攥了她的手臂,一一勾画,“我说说你听听:就说这一天,娘娘庙里摩肩擦踵,皆是进香朝顶之人。忽见一班一式簇新青缎褂子、薄底快靴的家人,支伞的支伞、抱席的抱席、捧茶具的捧茶具、提食盒的提食盒……又见一班各色丽人拥轿而来。于是大家纷纷琢磨,好派头,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出行?这时候,你就把轿帘一掀,款款下轿。嘿,众人立时炸了锅了。人间哪有这么美的女子?分明是碧霞元君显圣!你就看一窝蜂地全拥出来,扔下庙里的假娘娘,拜你这位真娘娘。”
一番声情并茂把青田引得是笑不能抑,转瞬之间,她眼中却又闪出异样的浮亮,“我真不懂事儿,你在外头多少的难处,回来我不哄着你,反要你来哄我。”
齐奢带笑把她朝怀里搂入,嘴贴着耳根往下滑,“那才是你的懂事儿呢。话说我天天对着的一帮人,有需要我算计的、需要我防备的、需要我笼络的、需要我摆谱的,就是没有需要我涎皮赖脸哄着的。爷这一身独步天下的哄人功夫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直到遇上了姑娘你,才如渴龙得水、千里马遇伯乐。所以求求您了,千万得让我哄着您。”
青田更笑得将他连连捶打,齐奢却只在找寻所说出的笑话掉去哪里似地,在她那一截白得欺霜赛雪的脖颈上轻擦着唇、髭须、滚热的鼻息;又因来回地寻不到,鼻子就猎狗般耸嗅起来,有些许的紊乱,随后就跌跌搡搡地往前扑住了她。
第149章 贺新郎(19)
青田在小腹上感到个硬疙瘩,令她全身软麻,腰眼下却撞上另一件硬物。她忙一偏,快手扶稳了什么,“慢着些,明儿还要给人退回去呢,再弄坏喽。”
齐奢抬高半寸眼帘,见被自己的腿根紧抵在大理石案边的青田酡红扫腮,晃悠悠地沉着睫,将案上的八角烛托远远推开,护住所码放的十来轴布匹。他用下巴指了指,“这些都是你挑中的?”
“嗯。”
“得多少钱呐?”
“黄金二三百两吧。”戴着枚琉璃彩小戒指的右手滑向衣料,眷眷不舍。
齐奢笑起来,横手往青田的秀额一抚,“留下吧,段小囡写几副字也卖得出二三百黄金了,这点儿钱你三哥我还出得起。不过就先别裁衣裳了,压箱底放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
青田登时大喜过望,却单是小小地一笑,“三哥说是,我敢说个不吗?”
“嘿,你还真老实不客气,一点儿都不推辞,说让留下就留下?”
“真喜欢嘛,”手指横掠而过,指缝间便有金翠流闪,“你瞧瞧,多漂亮……”
“唔,漂亮漂亮。”眼睛根本没在衣料上,而在青田耀熠着容光的面容上,手跟着就摸去她腰间拉拉拽拽,嘴里毛躁地嘟囔着:“我说你今儿这汗巾子打的是个什么扣?怎么这么——,嘶——”
“嗳,别扯啊,别——,不许扯,不许用扯的!我,呀!裙子!裙子都被你扯烂啦!”
“再做、再做,这不才新买的料子吗?”
“那不且穿不上吗?”
“你就这一条裙子?”
“这条是我最喜欢的!”
“你最喜欢的不是昨天那条?”
“现在我最喜欢明天那条!”
……
一片段、一片段迁延旋浮的时光过去,本就一团糟的小厅更加地一团糟:喜字、寿字、牡丹、芍药、竹子、松萝、流云、海水、妆花、堆花、起花、暗花、团花、整枝花、折枝花、独棵花、皮球花……层层叠叠的纹饰与花色滚翻错杂,地板的每一寸都铺满了贵比黄金的衣料。半裹半开在其间的,却是两具除了汗湿的皮肤,什么也没穿的人体;看似一动不动,但又在相依相合的微妙处,有些极绵密的磨缠。
这是在男与女间,当喷礴的欲望离去后,鲜有能留下的、同样的温柔和眷恋。
第二天,齐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装番役,将青田护送至右安门外的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俗称为泰山娘娘,神府就称娘娘庙。京城中的娘娘庙分为东西南北数顶,草桥这一处称为中顶,香火最盛。这两年青田鲜少出门,自是贪看人间世情。不知不觉间,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香轿就来到了元君庙的山门外。辕马车轿早已挤满,到处是华贵的绣户之女,艳妆丽服、飘飘冉冉。
人欢马叫的声势鼎沸中,忽一阵骤静,又一阵嗡嗡骚动。原来是京中的一干闲散文人聚在高处拿石块垫了脚,既不为朝顶也不为赴会,只为偷窥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赞为神仙,看到丑的就贬为魑魅,高丽纸扇纵横捭阖,皆做了品评真才的考官。熙来攘往中,有两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绝色,一位艳,一位秀,众人争执不定,为公平起见,只一做榜眼一做探花,将状元之位虚席以待。
这时见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夫人在众多仆婢间姗姗而至:头戴赤金的碎宝花冠,身着胭脂色的闪珠长衣、乳白纱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鸾绦,掐出好一段楚腰风流、体态纤秾,却不见妖娆,只好似一樽观音手中的掐腰净瓶,瓶中的净露就是一双盈盈流眸,目光洒向谁,谁便立地忘俗。环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这一刻成了绝对,等同于一份无尚权力的无尚美丽,将每一个凡夫俗子生杀予夺、北面称臣。娘娘庙外的众儿郎再无异议,齐声赞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鼎甲已全,这就是今日花榜的状元了!”
于是两边夹道的高处,“状元”、“状元”的不绝于耳。一位正由神殿内跨出的小妇人听到,不觉向着身畔失笑道:“怎么有这许多人认得你是状元吗?”
阳光由殿顶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后出现的那张脸:楚楚玉面,龙章凤姿——乔运则微微地笑了。他抖开手中的桃丝竹洒银扇,替妻子张蕊娇遮挡住当头烈日,“小傻瓜,此状元非彼状元,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里品评各家士女、斗色决艳呢。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