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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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亚于天家弟讦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龌…蹉官司。然而不及早铲除隐患,又要虑日久生变,毕竟臣现在已成困兽。不若如此,尽管丢些颜面,却可保大局安稳无虞,然后尚可徐徐图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为明朝过后,或者走失了风声,再作为亦无用矣。”
他恭谨的语气因对天心洞若观火的剖析而显得不乏讥讽,皇帝却不以为忤,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果然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定权叹气道:“陛下,事虽未果,早是几败俱伤,还谈什么皆大欢喜,还有什么皆大欢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愿写,臣也不会写。臣再愚昧,也不是亲手在给自己预备的瓮下点火之人。或者臣写了,结果不如陛下所愿,嫌疑不还是落在臣的身上,此举等于无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权道:“陛下若与臣商议,臣自然可以拒绝。陛下如下严旨,那么说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爱于君父,有罪无罪,臣只有一死。不过臣临死前倒可为陛下再画一策——所谓金错刀,绝不是臣的独技,譬如说,臣的五弟也会书写,并且与臣手书别无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该出些力气,陛下何不召他过来,左右臣的印绶皆在此处,今晚尽着他动用就是了。”
皇帝忽觉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郁积,无言半晌,重重叹道:“朕怎么就会养出你们一班孽…畜?!”
定权无动于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话,召赵王即刻前来。”
赵王定楷踏着初更的报时鼓点进入金吾卫,发觉一室军士皆披甲带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一步步铺陈,一步步设计,计算得再精准,也无法预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锋,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恶都经历后的,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彼此拥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恐怖,但是他无法拒绝君父的要求,一如他无法拒绝自己。这或者是他最大的机会,如同一盘博弈,他必须权衡利弊,维护他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局。这博弈让他不安的同时,也让他兴奋到了极点,和他的嫡亲哥哥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实是可以一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语义暧昧的秘笺完成,笔迹与皇太子手书无二,再一一加盖了皇太子的金宝和私印,和月前给付顾逢恩的书信同式同样,再一一经由皇帝过目,由皇帝亲信的内臣一一携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这种人臣,他不知这是幸抑不幸。或彻底成就或彻底毁灭,或直上天宫或直堕泥犁,这种人就是不愿意走第三条哪怕平坦大道。何况他父亲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这堂上昭彰,何况听说曾经就是这堂上,是他的父亲击溃自己手足和最大敌人的战场。这即便不能成为对他的勉励,亦至少不会成为对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际蒙蒙发灰,二十四京卫内无一卫指挥在接书后稍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或曾经与储君暗通款曲的痕迹,其人或惊愕或忿怒或如大祸临头,有十卫指挥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亲自将手书夤夜投回了宫门,再由宫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卫堂上的皇帝手中。
没有经由皇帝的许可,整夜保持着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着几案踉跄起身,带着一脸的无奈和讥诮,从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轻蔑地咬出两个字来:“儿戏。”
他探手取过皇帝面前的几封书信,蹙着眉随意翻看,随后当着君父的面,走到看来已露败相的乱臣面前抖了抖,问道:“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都认,你知道这是差在何处了吗?”
年少亲王紧抿双唇,没有答复。
他得意的笑笑,长眉扬起,如同他书法中出锋的一勒,他不吝指点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风度,少修养,既缺天份,亦缺身份,所谓拾人牙慧,所谓婢学夫人!”
面对这嚣张的羞辱,年少的亲王依旧隐忍无语,今夜表面或是他占据了上风,其实言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皇帝怒至极处,反而稍生兴趣,无言注视着二子的对峙。然而太子没有继续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是在何处?画道也好,书道也好,一切文艺皆不当为阴谋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无,骨气全无。你和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以致贻笑大方,而终难成大家,难成正果。”
不理会赵王神色,他转向座上天子,平静请求道:“陛下恕罪,臣实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宫。”
他扶了扶依旧僵硬的膝头,转身欲行,身后的皇帝忽然迟疑道:“朕已经叫典药局的人过去了,不过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出什么事,毕竟于你亦无好处。”
定权无所谓一笑道:“此事真的就会终结于这样一个儿戏么?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场,臣是真不愿意去看的。”
卑势卑身
皇太子回宫时已经四更,他既说自己疲惫不堪,按常理推断他也应疲惫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会的常朝,他还是疲惫不堪的按时出席了。赵王同样也按时抵达,并和太子一样换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后更换还是着人直接送到的金吾卫衙门。
他们折腾了一整夜,毕竟还年轻,没有挂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们一道折腾了整夜,精神却已大不济,满身倦态掩饰不住,引得群臣不断偷偷注目,企望能从皇帝的失态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们再过度的揣摩、度量、计算、体察,一人在众人开口之前,直接跳过了无谓的端倪,将今次时事的发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静开口道:“陛下,臣萧定权有事启奏。”
皇帝警觉的蹙眉,然尚未示意陈瑾离席接纳,定权已向一侧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赵王,卿来替孤擎住。”
兄弟对视,皇太子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因疲倦,还是恨意。定楷终于默默把住卷轴一端,长长宗卷拖开,按照本朝公文的标准格式,端庄正字书写的连篇累牍,冶丧的白练一般横亘了整个泪迹犹新的朝堂。
定权抬头直视天颜,清了清因疲敝而喑哑的嗓音:“臣参劾赵王萧定楷谋大逆,请陛下明察细审严办慎刑。”
皇帝显然没有意料他突然如此举动,一时僵坐在御座上,满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颤抖,望着手中白练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无敷衍的精致工笔,如果不是和阴谋有关,当是多么高标的艺术。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丝冷淡讥讽笑意。
定权目中无人,继续说道:“以奏本过冗,种种色…色,恭资陛下详参。臣先行提纲挈领——臣参劾赵王身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国母一。诬陷储君一。交通朝臣一。阴谋夺嫡一。”
因惊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渐因更加惊愕而哗然,哗然如风起波荡泛过人群。能束带捧笏站立在此处的人,皆是风波恶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没有被风波恶浪卷走的幸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个生存规则。为官为人,处事立身,最忌讳的,便是撕破面孔。这朝堂上,这官场中,这人世间,即使对面站着的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可带着笑拔剑张弩,亦不可红着眼洗甲销兵。只要不撕破面孔,万事便尚有回寰的余地,有回寰的余地,才有继续生存的机会,也才有继续进攻的机会,才可能最终带着笑从敌人的尸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剑,然后再踏着死者的鲜血继续攀升,继续战斗。是以对于他们而言,孤注一掷这个词,永远不应当掷在这种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间,也一直是其间的佼佼者,他为何作此态,即使用玉石俱焚来解释,也是无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开了口,不言此事,却问道:“朕放你回去,这一个时辰你就做了这些?”
皇太子点头,毫不否认,并且重新扳回话题道:“是。臣此时再不做为,无可做为之日,此处再不言论,无可诉说之地。——十余日前金吾卫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是因为赵王阴遣人投书密讼,言许某秘密交通京卫将军,与臣意图谋反。陛下,许某是臣詹府首领官,臣平素与他自然或有公务往来,靖宁二年广川郡王谋大逆时,臣居宗府,亲验人心变幻,世情凉薄,独他一人不忘君臣之义,甘冒大不违前往探视。是年年底,臣赠一白玉带于他,是为酬谢勉励之。然赵王狡恶,竟阴谮此物为臣绶之凭证,许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审臣躬,臣心实不能服,愿召之天下,乞陛下为臣一洒之。”
他说的这些宫闱秘辛,非但群臣,连带皇帝身后站立的众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结舌,瞠目结舌后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将案情公诸于众,实在也有为太子留几分余地的目的其间。太子非但要和赵王撕破面孔,现在这样做,更是与皇帝撕破了面孔。何况他的言语中,能坐实在对方身上的罪证皆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然环节枝叶,皆足以自毁至万劫不复。
一旁的定楷突然点点头,代表好奇心及正义心都突然登顶的群臣咬牙重复道:“玉带。”
定权一笑道:“不错,玉带。卿何必惊诧,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报陛下的么?就选在昨日,是因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觉得陛下能够腾出手来办理这桩钦案了吧?”
定楷直了直身子,针锋相对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于殿下,竟使殿下忧劳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对陛下自陈清白,臣亦愿对殿下自陈清白。请殿下明察慎省。”
攻讦至此,朝上几个乌台官员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后一人跃跃欲出,却被身后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权草草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回头说道:“照卿这么说,是我错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谮人,卿言应该如何处置?”
定楷一偏头哼道:“果能执之,投畀豺虎。”
定权摇头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纣,没有率兽食人之政。不过康宁殿的黄门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卫,细细询问,看他昨日和陛下说的什么玉带王爵一类言语,到底是谁的教唆。”
御座下的赵王突然望向了皇太子,御座后的陈瑾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后者甚至懒得朝他抬抬多皱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报给了面色煞白的赵王浅淡一笑:“不过我还是想请教卿,赠带是我的私情,是东宫的私事,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顿的重申:“臣说过,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现在主,殿下未来主,臣既引天子及东朝不怿,诚死罪也。臣愿当朝免冠释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体,请陛下与殿下钦审赐罚。”
定权笑容讽刺,道:“释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难道竟毫无创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开创者,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忧郁的望着足下二子,惊觉视野前忽然血色迷离。是两头养虎成患的幼兽,在国家明堂上,在千百热忱看客中,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口口都咬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兴奋,以致他不能分辨这是谁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将流出的鲜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弥漫,咸、腥、酸、涩,气味里就可以感觉到潮湿、沉重与炽热,没有什么能够比熟悉的气味更容易引逗一个人的回忆,所以三十载太平天子自然记起来了。曾经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只刚长成的幼兽,在一口咬断同胞的喉管时,那血的腥膻和炽灼让他多么兴奋;代表着生命的血管的韧,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触感让他多么兴奋;其中喷薄而出的热血,灌溉遍他即将拥有的土地,于其上催发出血色的似锦繁花来,征马踏过,红尘飞扬,那想象让他多么兴奋。
繁华红尘中,美人如玉,碧血如虹,最终屹立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用生命和热血追逐的永远不止是一个君主的宝座,更是一个英雄梦。
既然如此,年老梦醒的英雄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眼下的这一场注定轮回的战争。
他已没有办法阻止,他已没有能力阻止,即使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也只能悲哀的突然觉醒,他的帝王术用过了头,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其中一个儿子了。是谁已无紧要,是谁已无意义,不可避免的失去本身,已经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