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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紫禁城魔咒-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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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望李莲英的庇护是一桩错事。”

“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

“灵物。灵物记得你。它在你手里。”

“我无非是在履行职责。”

“将灵物交给它真正的主人,是你现在的职责。”

“也许它毁于烈焰倒好些。”

“把它送给邪灵吧,它们彼此需要。将这宫闱之地都变为故人、半人,和幽灵的场所。”

“这很可悲。”

“是的,很可悲。”

“也许灵物能成为小主的武器。”

“也许你能成为皇上的殿前侍卫。”

“那会为我换回什么?”

“尊严,光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的罪和惩罚在得到灵物时便结束了。我原想重新找回我的萨满身份。我曾有望成为真正的萨满,然而师傅的失职使我失去了机会。对我而言,要么与李莲英合作,要么与小主合作。这意味着我或是选择太后,或是选择皇上,作为我此后半生的方向。我这一生毫无意义,除了与灰尘为伴。我日益晦暗,每天都在与忧伤战斗。选择谁,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太后难以捉摸,我至今无法靠近她。储秀宫是我的禁地,是宫里我唯一无法进入的地方。然而皇上,已经被一种比尘土还要晦暗的东西所笼罩,坦白说,皇上前景暗淡。”

“那么,将你的梦交给李总管吧,”我打断他。“我不允许你这么说皇帝,你看不见皇帝的真容。尽管你曾以萨满的身份在宫中供职,可你学期未满,并非真正的萨满。你该知道,你看到的是迷宫和黑摩罗繁盛的恶果。也许你还未看到迷宫,可你该知道,宫中很多太监和宫女已不是来时的样子。去摸摸他们身上的衣衫,看看他们在夜里睁着的双眼,你会知道交出梦的后果。你虽是在雨花阁服刑的罪人,却很幸运,你幸运地被人遗忘,你幸运到没有失去梦,你还可以重新开始。”

“小主回答了一直以来我心中的疑问,也惊醒了我。失去梦,或者只留下魂魄在这宫里游荡,是更为不堪的惩罚。”

磨指手蘸墨水写下这行字。我从染黑的手指渐渐看见他的手,沿着手,我看见他的臂膀,肩头,鼻子,下巴,和整个人。他是个大眼睛,皮肤苍白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当他将手指浸在水池中,他随着溶解的墨汁变淡了。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问:

“你将效忠于谁?”

“小主。”

桌案上留下了一个水写的字。我以最轻微的声音说,磨指,你的主子,是皇帝。

磨指再次出现时,我赐予他一等侍卫的全套行头。这套簇新的行头,放在我刺绣的桌子上,我眼见他拿走它。这象征着皇帝的任命,也表明磨指接受了新职。虽然此时,皇帝对磨指并无所知。磨指是我和皇帝的第一个支持者,也许,是唯一的支持者。这就是说,我们得到了灵物。尽管我并不知道,何时能见到灵物。

惨淡时日

磨指是宫里的萨满,学徒期未满就被惩罚了,现在做了皇帝的隐身侍卫。我无权任用侍卫,可我代皇帝任命了他。我无法向磨指发出命令,我时常见不到他。我的命令写在纸片上。有时我用篆书,有时用隶书,有时我写满语。书写是我的保密法,时常更换字体,是为了让即便略识几个字的宫女也无法猜透我的密令。

我留给磨指的第一道密令是,找到白萨满。纸条拿走后,许多天,磨指没有出现。他没有问我,白萨满是谁。

我在刺绣,也在等待。

我想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记录。总会有文字记下她,总会有传说和歌谣留下她的踪迹。她的名字,曾经一度为世人熟知,一定是这样。

在文字中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踪迹,是件浩瀚而艰难的工作。我必须知道源头。我既不能将迷宫指给皇帝看,也不能向皇帝证明诅咒的存在。我不能使皇帝相信我见到的太后,衣袍里裹着的一重影子和一具白骨。我听到、看到的故人,装在瓶子里的人。我无法向皇帝讲述大公主的真相。皇帝只见过堂兄载淳的魂魄。怀疑即罪过,这个信念在皇帝心中与恐惧并存,大树般牢牢扎根。不能怀疑太后,她是养母和姨母;不能质疑给予他皇位的人,哪怕他并不想要这个位子。怀疑即罪过。若有一天拔起这棵树庞大的根系,皇帝也将被连根拔起。

“怀疑”即意味着“罪”,也意味着“罚”。

已是来年初夏的早晨,一大早,我在一只荷包上绣仙鹤纹。我处身世外,将所有声音关在景仁宫门外。我焚了一炷香,捻了捻腕上的手串,小公主在清淡的烟雾里隐隐现身。她伸手触摸桌子上一团一团的丝线。我想跟她说说这件事。说说摩罗花与消极。说说这个无法追逐的名字,布西亚玛拉。说说她的姓氏,叶赫那拉。

史官会将她藏在哪里呢?我问小公主。她望着我,眼里一片白霜。

这个女人,史官会将她藏在哪里呢?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我讲给小公主听。

史官得到严命,用文字技巧将她掩埋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事件中。不过,即使如此,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一个人若有如此深重的仇怨,又与王室相关,竟到了皇帝要修改历史加以否认的地步,那么,她曾经,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即便,刻意将她从历史中铲除,她也总会以别的方式,被别的什么人记录下来。除了皇帝任命的御史,在皇室之外,还有许多秘密的书写者。纳兰容若,即是这秘密书写者中的一员。当然,也该还有别人。

倘若史官要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彻底洗刷,历史就要编纂得天衣无缝,自圆其说。然而,想要忘记一件事,一个人,恰恰在于记忆犹新。执意隐瞒某件事、某个人,则证明了她的威胁无处不在、不可战胜。布西亚玛拉是一段遭遇删除的历史。删除是最简单的法子,抹去她的名字,抹去所有提到她的文字,对于已经形成的文字,以强硬的手段予以焚毁,这样的事,发生在康熙和乾隆年间。祖先们总能找到正当的理由,将焚毁和没收书籍的事,予以掩盖。

可一个人若不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她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这是诅咒得以保留,并因时间而日益强大的原因。

就像你,小公主,你的记忆恢复你的形骸,你的夙愿促成你不灭不散的理由。这理由还在于,总有知情人,想要恢复你和你的记忆。因而,一方面,布西亚玛拉被从历史中抹去,一方面,她被文字隐瞒和修改。

若要寻找布西亚玛拉,你就该保持足够的警醒,要料到她会以别的名字出现,而记录她的文字,会以与实际情形相反的方式得以保留。她可能藏在歌谣和萨满的仪式里,在传说、笔记、志怪故事里。她一定悠久,悠久到知情者已经全部灭绝,而唱着她的歌谣、读着记载她的历史、听着她的传说的人,已经浑然不知,无以觉察。即便,想要寻找她弄清她的人,面对这些材料,也深感茫然,无从下手。小公主说。

父亲曾经讲过一件事。父亲说,太祖高皇帝传记,在康熙二十五年重新修订,这次修订,将太祖的谥号从“武”改为“高”。这是因为“武”字血腥的气味太浓,需要换一个词加以修饰;死亡的气息太重,需要以新的文字重新润饰。大清需要一部干净的历史,也需要一位文治武功犹如神人般的祖先,以及上天的袒护。我说。

小公主又说。

像修史、编撰《四库全书》这样浩大的工程,执笔之人必定是知情者。他必须参考先前的材料,估计到有利和不利的方面,他小心斡旋,抽去被授意更改的内容,从地下秘密取出财物,却不能让人知晓,地面部分,则有必要看上去与周围没有太大差异——文字会修改和修饰好这一切。所以说,知情者在康熙与乾隆年间都是有的,而知情者极可能将所知传给至亲好友。秘密,若是完全带进坟墓就毫无意义。若是秘密还在世间游荡,它必会集预言、历史,荒唐不经、真真假假的故事为一身。它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反而,因过于熟悉而被视若无睹。

因过于熟悉而视若无睹。

灵物说过,《红楼梦》是它的另一个版本。无疑《红楼梦》里有布西亚玛拉的踪迹,只是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解读。除此,我相信,在另一本书里,在一段文字或是一个句子里,藏着她。

我是否能从字纸堆里认出她来?

书,依然是隐藏秘密最为稳妥的法子。这是我在绣仙鹤时想到的。只有在隔绝般的静谧中,一个人才能透过杂乱无序的表象看见事实。

我埋头刺绣,消磨了大半天。

我手脚发凉,额头却沁出汗珠。我将做好的白纱地纳锦绣延年纹荷包展平,剪去毛边与线头。我整理衣衫,褪下腕上的手串,抚摸水晶晶亮的表面。我的绣工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我说。

小公主望着我,双唇渗出霜花的颜色。

去吧,带着它,去看看皇帝。

我读出她唇间没有吐出的句子。

特殊嗜好

夏夜的空气弥漫着花香,皇帝让人将熏香撤去,殿门大开,殿内如外面一般凉爽宜人。皇帝埋首于成堆的玩具中,就像甲午年埋首于书典的丛林。在修好一件玩具后,皇帝又不免对玩具进行改造。匠人们跪在皇帝脚边,手里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要么捧着小本子做记录,勾出图样。养心殿是一个手工作坊,案子上下左右摆满了各种零件与材料。皇帝的全副心思已经转移,对朝政心生厌倦,所有的奏章稍加浏览,便都交由李莲英呈给太后,或看也不看,直接送去。这样也好,暂时,他离开了懊恼和愤怒。皇帝气色好了些,神情也自在平静。我在皇帝身边坐下,望着案子两边巨大的书阁。皇帝从五岁起听大学士讲经筵,每日苦读直至大婚,差不多,他自身就是一座藏书库。

皇帝正用小刀撬开一只自鸣钟的缝隙,自鸣钟里有会跳舞的小洋人,皇帝取出拇指大的小人儿。此时我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说,皇帝可曾将这格子里的书都读过了?皇帝忙到无法抬头。

“那是自然。”

“皇帝可曾记得读过的内容?”

“自小,朕的满文老师就教朕熟记祖先的历史,忘记祖先的人,是大不孝。”

“皇帝读过的书中,或是在经筵上,可曾听闻一个叫布西亚玛拉的名字,尤其是在康熙朝,或者,更早的时候?”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康熙一朝。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满语的意思,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况且,史书不会记下女人的名字。”皇帝说,“珍,你从哪里得来这个名字?”

“前日,我梦到一个女人,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加之她的衣服款式像是康熙一朝的装扮,故此请教皇帝,先祖中,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若是先祖中有人叫这个名字,那么她在我梦里出现,一定是有所嘱托,有所喻义的。”

“那么,珍,你梦中之人托你做什么?”

“她因被遗忘而满含怨恼,我猜,她希望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觉罗一族的人吗?”

“不,她与太后同姓。”

提到太后,皇帝沉默了。

载湉是第六位在养心殿居住、理政的皇帝。圣祖1658年重新修缮和改造这座明朝的旧宫时,可曾想到,住在这里的第六位皇帝,会在灯下埋首于修理音乐盒这种西洋的小玩意儿,或是将怀表拆了又装,装好了又拆散呢?

圣祖不会想到的。

“我刚进宫那会儿,皇上也在夜以继日赶着整理许多玩具,将弄坏的玩具一一修好,不能修好的,便拿去让外面的工匠修葺,整理好了又送回宫中。那时,皇上有着修复一切的雄心。许多年过去了,皇上重又翻出这些来,皇上的雄心还在么?”

皇帝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

“珍,你进宫的时候,朕不能让你看到一个残缺的皇帝。若是你看到朕毁坏了那么多玩具,你会觉得朕是一个脾气乖张、难以相处的皇帝。朕一件件修好玩具,是为了表明朕改好了自己。朕克制情绪,纠正错误。那时,朕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和爱。”

“皇上早已做到了。”

“朕必须继续做下去。如今国势衰微,都是因为朕没有一股脑修好余下的部分,留下太多的问题。问题越积越多就会出大问题。而朕一直没有好好解决这些问题。朕想了好几天,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当初朕将所有的玩具都修好,不留后患,情况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难不成,皇上以为自己是在修一个国家呢,将错误与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这样,皇上一人是无法承受的。”

皇帝放下手中的活计,神情庄严,使我为自己如此轻视这件事而深感羞愧。

“在朕年幼的时候,宫里宫外都在为朕寻找世界上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经过重重筛选送到朕手上。有三座宫殿用来摆放搜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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