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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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自称是对另一个人的模拟,是摹本。摹本的另一个称呼是赝品。赝品,总是为了接近、取代或是掩盖真迹。不过,纳兰容若当年呕心沥血,他的意图难道仅仅为了造一个摹本?抑或这个灵物的出现只是意外?但无论有意无意,词人给了它不可遏止的欲望。词人暴亡,更使它再无羁绊。显然,纳兰容若并未因填词而获得平静,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画的情景与阴郁的心绪。纳兰与《纳兰词》,《纳兰词》与灵物——词人是否见过不死的灵魂,“她”?他一定见过“她”,否则他如何勾画和辨认“她”?灵物说,它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那又是什么样的点睛之笔,是他无法确定还是有意留下残缺?又或者,寻找灵魂,是他有意赋予灵物的使命?
我轻如羽毛,却未曾感到虚无和沮丧。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进宫,有一个确凿的理由,是为了做皇帝的妻子。我有灵魂,善于思考,而它仅仅是一个灵性的形式。在获得灵魂前,它无法改变自己是一本书的事实。它也无法感知情感,尽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它依然具有一本书无法抗拒的弱点,被翻看,水、火、蛀虫,都是它的死敌。仅仅只是频繁地翻阅,就足以损毁它。由此,获得灵魂,对于它就变得颇具意义。获得灵魂,也许意味着它可以抵抗水、火并不再依赖阅读。那么,一个不死的灵魂和一个不再惧怕伤害的形式聚合,形成的是魔怪,还是神仙?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思考,会让我陷入雾气昭昭的迷局。而无法绕开的问题是,被它视为宿敌的灵魂,曾是谁的灵魂?如今又在哪里?
“你想要知道,‘她’是谁?”
“当然,我对此十分好奇,我更想知道,当你们相遇时,会发生什么?谁将存活?是‘她’毁坏你,还是你最终占有‘她’?
“不过,最终,纳兰词承载的是情感,如果词中的情感代表了一个真实的纳兰容若,那么纳兰容若给了你形式,却保留赋予你灵魂的权利,为什么?你该知道,你的灵魂,是在阅读中被赋予的。只有读你的人,才能给你一个鲜活的灵魂,你何以认定,另有一个灵魂,在等你来将‘她’变为你的仆人?况且,你的灵魂不该是纳兰容若的灵魂么,如果文字中没有一个不变的灵魂,你如何成形,你又如何具有吸引阅读的力量?难道纳兰容若的灵魂可以用另一个灵魂取代?如果灵魂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么,随意一个灵魂便能让你实现愿望,你又何必非要得到‘她’?再假如,‘她’就是你想要取代的目标,那么你们之间必有争斗,谁是胜利者,谁就是支配者。那么告诉我,你将如何战胜那个你无法看见的灵魂?
“我一家四代保全你,我们是你的保护者和恩人;而你一直视我们为囚徒。你是灵物,却不懂得感恩,你真的不具灵魂,你是否想过,若是没有我,你会怎样?你放在我头脑里的书,会因我而亡,你跟随我从大清门入宫的历史,会随我消散,那将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而与你毫不相干,你仅仅,只是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伤害或损毁你,你不为此忧虑吗?尤其,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活在文字和阅读中的形式,你会随着书的消失化为灰烬和泡影……”
“灵魂于我,至关重要。”
“只有阅读能给你灵魂。谁读你,谁就给你灵魂,你同时属于被你使用的人。”我简短地说,“现在,我该回去了。”
我伸手,让它牵我回去。我倒下,充满身体。我深深叹气,从梦中醒来。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搀起我。我靠在软枕上,想着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有一点值得庆幸,我挣脱了它的控制,我可以做到不再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
密室
我让侍女在水里洒下大量香精,我身上有败花和尘土的味道。我沐浴更衣,除去惶恐的痕迹。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头发黏在头皮上。一想到我曾置身于一个无法与人对话,无法向人求救的境地,我就不寒而栗。纳兰容若一手缔造的灵物,正与我共处一室。我不去想它,可它还在。我在热水里,闭上眼,待了很久。宫女们不断往木盆里注入热水,谁也不敢问我到底还要躺多久。当我完全平静,觉得已无需过多顾及灵物时,我从水里站了起来。宫女擦干我的身子,帮我换上淡粉色的袍子。皇帝喜欢粉色。我看了看窗外,没有一丝月的影子。
我尽量无视灵物的存在。
皇帝带着他灯火的队伍,庭院顿时亮如白昼。皇帝穿过中庭,穿过灵物,灯光透过灵物投射在四周。
它在皇帝身后,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绒毛。
屋子里满是灯盏。皇帝这样大动干戈来找皇后,势必引起妃嫔的嫉妒,太后也会因此动怒。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这个通体透亮的地方,我的思绪,忽而映现《纳兰词》里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心头一惊,再看,灯光太亮了,亮到灵物融进了光线。
皇帝随身携带金黄色的光线。皇帝喜欢浩大的声势与鲜亮的氛围,他鲜明的感染力,让所过之处,跟着他一起兴致勃勃。我装扮一新,我的欢笑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皇上辛苦了,一路都看到了些什么?”
“很浓的雾,朕花了两个时辰才走到你这里。”
“皇上迷路了?”
“……朕险些迷路。朕不喜欢坐在轿辇里,朕让轿辇跟着朕。朕常走的这条路,走着走着,却变成了两条路。一条黑的路和一条白的路。黑的路无法照亮,而白的路无需照亮。一路朕在想,是要走白的路还是黑的路?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走黑色的路也并不意味着朕根本见不着你。这是太后的咒语。太后让朕面前的路变得如游丝一样可疑而艰辛。朕有好几次被白的路带到慧妃的延禧宫,又有几次被黑的路带到瑜妃的永和宫。然而朕一直清醒。她们都不是你。圣母皇太后不想朕找你。朕是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那样’的提醒中长大的。现在依然如此。太后越是说你不能,朕便越认为朕能。后来朕将所有的‘你不能’都变成了‘朕能’。这是朕给自己的通行腰牌,否则,当皇帝就太无趣了。后来,太后不再说你不能,而是为那些‘朕能’的事设下障碍。朕知道,你无法走到养心殿,就跟朕很难来到承乾宫一样。你无法违抗懿旨,你遇到了鬼打墙。鬼打墙就是太后的懿旨。朕要做的就是这件事,让所有她说不能的事变成能。朕是皇帝,怎么会被两条黑不黑、白不白的路带到别处去?朕一路都在跟这两条路较劲,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这里。朕让人背着成筐的蜡烛,带着更多的宫灯,朕这一夜走过的路像白练一样醒目,朕还让太监们大声喊叫前日经筵上师傅教朕的功课,孟子云、孔子云的,所有人都被灯光和喊叫声吵得无法入睡,妃嫔们全都站在宫门前看朕走这条不明不白的夜路,如果太后想要让朕丢丑的话,朕又在乎什么?朕来这里是来定了。朕只想要皇后,朕眼里没有别的女人。如果朕走过的路都是错的、坏的,那么,唯一剩下的这条路的尽头,就会是皇后。”
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对皇帝的这一番陈述并无惊讶。我们在毫无阴影的地方对视,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轻笑,像初夜那样对饮。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灯,为此我差一点儿忘了灵物。如果说这一夜有什么不妥的话,就是身后,灵物一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总是不畅。我索性让人将《纳兰词》拿来放在桌子中间。皇帝不喜欢读书,却愿意听我读书。现在看来,他只是不喜欢听太后“你该这样或那样”的腔调。我再次打开《纳兰词》,既然我与这本书难以分解,而我的某些行为又来自此书。
皇帝说,这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这的确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我说。这本书在我家藏书楼待的时间超过了我们年龄的总和。
我们在灯下端详这本书。它比普通书要长一些,蓝色封皮,用的是已经失传的开化纸。怕是连封皮的这种蓝色也已失传,从我初见此书到现在,再未遇到过相同的蓝色。书里有四页插图,是当年纳兰容若的花园图谱。扉页上写着“纳兰词”三个字。接下来又有两页空白,然后是第一首词,曲牌为蝶恋花。
我没有念出声,只是缓缓揭起纸页。纸张如绸缎般滑凉,我们都注意到,这本书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纸张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破,纸页间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迹清晰,犹如刚刚落墨。它崭新、鲜亮,刚从沉睡中醒来。书没有翻阅过的痕迹。从始至终,它是一本新书。
“这本书看着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本书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书楼上,皇上从何而见呢?”
“好读吗?”皇帝眨眨眼。
“这是入关以来,满人所写的最好的词,至今,还没有人能超越这位作者的才情。”
“太后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皇帝平静地说。
我暗自吃惊,尽量控制自己惊异的表情,询问地看着皇帝。他顽皮地笑了笑。
“皇后,若是还有一模一摸一样的书,这本就不能称为珍本了?”
“皇上果真见过?”
“太后有间存珠宝的密室。一天,门开着,朕就进去了。在太后凤冠旁,放着这样一本书。朕很奇怪,又不能问太后。她不许旁人进她的珠宝室,包括朕。朕翻了翻书,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奇怪珠宝室为何会存书。”
“太后若喜欢哪本书,通常会让内务府依样做呈览本。呈览本要用明黄缎料,缮写刊刻,纸张印刷都别有不同。皇上所见或许是仿制的?这本书自曾祖父从乾隆年开始存于藏书楼上,从未因任何理由离开过,如今,世间唯此一本……”
“编纂《四库全书》那会儿,天下所有的珍奇之书都被收进宫里,此书怎会流落民间?”
“这件珍本是从宫里流落民间的。”我脱口而出。
皇帝若是执意问,这个本子是如何从宫里流传至民间,乃至最终为曾祖父所收藏,无疑,我是要编一个故事给皇帝听了。可皇帝并无意问及此事。我相信面前这本书,是唯一幸存于世的一本,倘若太后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书,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宫里还有一个灵物。
“皇上。”
“皇后。”
我们同时呼唤对方,我们都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对方。我想要说的是灵物,而皇帝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请皇帝先说。
那天,我并未看到一本书,而是看见了别的东西——一间密室。我本以为珠宝室只有一间,其实不然,那仅仅是一个一连串房间组成的通道的入口。一间连着一间。每个屋子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繁密的牡丹图案,设供案和香炉,房间的陈设大同小异。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太后礼佛,又供奉萨满教的白衣大士。不过,若是太后公开供奉的神灵,就没必要藏在密室里。房间开始是蓝色的,后来是蓝紫色,然后是灰色和黑色。越是往里走,越是黑暗阴森。宫里头的东西我全玩遍了,圆明园里残存的万花阵我也玩腻了,我揣着好奇与不安一直向里走,探秘的心思让我振奋不安。房间像锁链一样环环相扣,我忘记已经走了多少间,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走到尽头。正当我后悔不该冒然闯入时,发现那一直在我前面摇曳闪烁的亮光也停下来,不再晃动,也不再向后退缩。我但愿这是最后一个房间。
房间的尽头并无灯盏。是一朵花的亮点。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绣闪亮的光点。圣母皇太后是有这么一件衣服,上面缀满了小珍珠和硕大的夜明珠,想必,那坐着的人是太后吧。我看不清。等我适应这里的暗淡,我看见,一件灯笼形状的衣服端坐宝座,袖口软软地放在扶手上。这里供着的到底是什么神?那一年我十二岁,除了太后的双瞳,我不知什么叫恐惧。我走到近前仔细看看,那到底是一件袍子,还是一个人。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软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胀起来,好像里面真有手臂。我什么也没摸到,可袍子里也并非空无一物。正揣测着,袍子里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我举了起来。还是那对空袖子,而在闪烁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双眼睛。或许那不是什么眼睛,而是一股强烈的恶意和憎恶……我被重重摔在地上。
醒来后,我躺在圣母皇太后的床上。
你做了个可怕的梦,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你没有去密室,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被摔,你甚至没有来过储秀宫,你做了一个梦。
我想那的确是一个梦,可我被摔坏了,浑身散了架般疼痛。这又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