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魔咒-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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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在我眼前变淡消融。从这一天开始,他深入我的记忆,成为我死与不死的理由。他没有惊诧,没有意外,他脸上泄出的欢喜,如与旧友重逢。而我的惊诧却全都写在脸上。很快,我所有的惊奇与疑问都溶解在他的笑容里了。
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皇太后问,这是几月了,还有桂花开?有人立即说,这是十月了。皇太后自然知道已是十月,她想知道的是,这突兀的香气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还是不祥的预示?但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这香气带来的好心情让皇太后放下心来。皇太后打量他他拉氏的这位小姐,在不合时宜的花香里,眼前浮现出自己年少入宫的情景。那时她十六岁,也是这般清秀端纯……他他拉氏,满族,镶红旗,侍郎长叙之女,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她点了点头。陕甘总督裕泰的孙女儿。她转向皇帝,又向他点了点头,作为对这件礼物的恩准。然后,她又一次吸入莫名的花香,香气直入心脾,那些已经丢失的少女时光,又一次贴近她,使她为之动容。在这一刻,我受赐为珍嫔,姐姐受赐为瑾嫔。
尽管我高瞻远瞩的母亲小心隐瞒我的消息,可两位差不多已到提亲年龄的格格,还是传到了皇宫。我和姐姐从广州返回京城后,即被召为秀女,参加选秀。
我认为母亲过于紧张了,有那么多女孩子聚在一起,难道不是件很好玩的事么?何况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而我只要做一个不雅的表情和动作就可能被淘汰。
当我乘轿,第一次进入这座华丽之城时,看到的,却是皇宫里弥漫着的黑色雾霭,一重重的恶意。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觉察这种恶意?这恶意不断闪现在一重又一重建筑的影子里。这些影子阻挡我看见宫殿真实的形状。这恶意还隐藏在一张又一张堆积的笑容里,连笑容也是一重又一重的影子,阻拦我看见他们真正的脸和表情。我问瑾,是否看到这黑色的飘浮物,恶意?瑾说,哪里有什么飘浮物和恶意?是你太紧张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城不可能住有活着的人。我还觉着,当我走完这城中的最后一扇宫门,就会老朽衰亡,因为这恶意俯视我,用锐利的眼神剥去我的层层衣装。我满腹狐疑,望着眼前的许多宫女,忙碌的太监执事,这里太冷清了,鸟儿都装在笼子里,花都养在瓷盆里,没有茂密的树木,天空和地面一览无余,然而这里戒备森严,这座传说中的城,像极了福晋故事里的迷宫,故事的结尾是,永远是,没有人能活着找到走出迷宫的出口。当我乘轿一步步深入这城的核心,我的疑问是,这里是否真住着一个活着的皇帝和一个活着的皇太后,他们准备挑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不可能活着住在这里。她能活下去么?
文师傅说中了,虽然白天才刚刚开始,可我却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在我皮肤上蔓延,恶意排斥着我。一路上,我都在求玉皇大帝和佛祖保佑我落选。然而,一会儿工夫,当我们彼此看见,我却忘了做鬼脸,一束明亮的光穿透我,在我身上击发出响亮的回应。笼罩在我头顶的恶意顷刻间退去。当我们看见对方时,我承认,我只是太紧张了,而不是恐惧占领了我的心。
我母亲的紧张变成了失望,她强忍着嘴角的失望,低下头,默认我入选的事实。
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皇帝。我长大了一岁。在过完十四岁生日后,我梳起刘海,盘起发髻,在高耸的两把头上添加绢花、珍珠、钻石与纯金的首饰。我指戴翡翠,腕配玉镯,耳朵上挂上三颗东珠装点的耳环。从皇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皇帝的礼物,提醒我身份的改变。我的每一件饰物,小到衣衫上的纽扣,都要符合皇家的规范礼仪。由苏州织工织就的锦缎和世上最精美的刺绣在我身上熠熠生辉。我浑身上下闪烁着陌生的光环与鲜亮的颜色。在我和瑾被封为珍嫔和瑾嫔的诏书下达时,内务府就在为我们赶制吉服、朝服、衬衣、氅衣、紧衣,许多四季的衣服,以及三寸高的高底鞋。我将要入住的景仁宫、瑾的永和宫,粉饰一新,每一件小摆设,都要体现宫廷的制度与规范。仅仅一天,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走出体和殿后,我变得沉默而安静。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领悟到,我原本散漫自在的贵族小姐生活,被划定了一个方向,一种意义。这条未来之路,注定与手持如意的雪花天子,紧密相连。
皇帝有了三位妻妾。
姓叶赫那拉的隆裕皇后,姓他他拉氏的两位嫔。那年二月的一个清晨,三个女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走过漫漫长巷与丹陛,去储秀宫跪拜皇太后,去乾清宫跪拜皇帝。之后,皇后端坐凤椅,接受珍瑾二嫔的拜见礼。在经过这项复杂的仪式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皇帝的三个女人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宫殿里,被众多的宫女照看着,又被更多的太监围拢着。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景仁宫里的各个房间都被灯盏照亮了。我问侍女莺络,这可是宫里的规矩?莺络说,小主,待会儿皇上要来。养心殿的太监刚刚嘱咐过,要将屋子收拾干净,点亮所有的灯,屋里的红色物件都统统撤去,皇上可是忌讳红色呢。
新婚夜
人们称他皇帝。他穿龙袍,戴龙冠,坐龙椅,手里握着权力的剑柄。据说他的后宫藏着三千佳丽,每个女人都将青春耗费在等待皇恩眷顾的期待里。每个女人都衣着鲜美,跪在门前,迎接他灿烂的朝靴。他的仪仗在夜晚的宫墙内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个王室瞩目的焦点和话题。他和他的队伍像一条隐秘的彩虹,从宫廷幽深的庭院间穿过,每个脚印里都储存着故事与传说。
1889年2月的晚上,爱新觉罗?载湉没有将这种荣耀留给新立的皇后。比他大三岁的隆裕皇后正徘徊在丝绸帷幔中,将宫女新换的水仙花一点点撕碎,扔进屏风前的瓷缸里。她的怒火从这个夜晚开始萌生,她想象雷电穿过景仁宫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将我劈为两半。
爱新觉罗?载湉也没有去瑾嫔的永和宫。瑾嫔的宫女关闭宫门,熄灭无望的灯火。瑾嫔取下手指上的宝石,摘掉头上的绢花与耳上的珍珠坠子,脱掉僵硬的礼服。她命人端上果盘和点心盒子。她掰开果品,撕开糖果的闪亮包装,将它们送入口中。她咬碎它们,咀嚼它们,果料的香气和甜腻腻的滋味顺着她的味觉深入心房,她失望与嫉妒的神经开始松弛。从食物里寻到的安慰,使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饥饿的小耗子,沉迷于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嘴里发出的不雅声响,连宫女都为之脸红。
灯火通明的储秀宫里,宫女帮皇太后摘下金护指,用两块热毛巾将她的一双手分别包裹起来。另有宫女跪在她的脚边,轻轻揉搓脚趾上经脉。总管太监禀告说,皇帝由养心殿出发,没有坐辇车,举华盖,只带着六名随从,一路步行,向景仁宫去了。太后示意太监退去,她合上眼皮,嗅着新开的水仙花花香,脸上一无表情。爱新觉罗?载湉是她选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叶赫那拉?静芬是她选中的皇后,他们血管里流着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选中的黄道吉日,他们应该在今晚变成一个人,骨血相通,血脉相连,融会贯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宫,而不是皇后的钟粹宫。皇太后闭目养神。这是第一次,他让她失望了。
皇帝绕过影壁,来到我面前。我没有来得及垂下眼帘,也没有来得及屈下双膝。他步履轻盈,带来温热的风。他牵过我的手,将我冻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我们一起迈步进屋。礼仪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宝座上坐好,我退后,开始展示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的宫廷礼仪。
“若是你把学到的所有礼仪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礼仪繁复,是为了让每个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牢记自己的身份。”
“朕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皇上没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说说话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话,就需要再耐心等一会儿。”
“皇上可以等。”
我去里间褪了女装,换了一套公子的衣服。发髻散下来编成辫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抹去了唇上的丹蔲和脸上的胭脂。
“让朕仔细瞧瞧。换上男装后,去掉了一些娇柔,增添了许多英武。不过你还是你,朕喜欢你穿男装,现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骑马、打猎。闲时,陪朕说说话儿。”
“是,皇上。”
“走近些,朕问你,如果这里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宝剑,你要如意还是宝剑?”
“宝剑。”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盖碰着了皇帝的膝盖。
皇帝吩咐太监王商去养心殿拿来他的宝剑。
“谢皇上。既然我已与皇上成为朋友,皇上是要一个帕子呢,还是一个荷包?朋友应该有回赠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说皇帝患有口疾,我却毫无察觉。他言语流畅,他是完美的。
莺络和福子,空气般,围在周围,灵巧的手指解开衣服上繁琐的纽扣和丝带。她们没有声响,不呼吸,她们带走了我身上的层层衣物,只留下一件洁白的紧衣。我感觉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唤里,离得更近一些。我们之间还有一件衣服相隔,还有皮肤的距离。但是我们同时觉得,我们还能再近一些。比身体所能缩小的距离更近一些。在这个距离,我能听到他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的句子。他说,珍,离我再近一些。我伸开双臂拥抱皇帝。他的脸贴在我胸前。褪去礼服的皇帝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而我变成了母亲。我的身体在扩张,像柔软的云,围拢在皇帝周围。
桂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这香气像浓郁的夜色在景仁宫里落下。我想起早春细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烟雾在雨水里散开。水是碧清的,绵长的水草在海底的风里飘摇。青雾中提一篮花的少女,白皙的脸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张开柔软的花瓣,热风一直吹进花蕊深处。我向各个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双腿成为触须与茎蔓,我在看不见的风景里躲藏,却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红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万千根线缕,景物模糊一片,我觉得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们十指交缠,四肢坚韧的根须一直穿入对方,顺着血液进入彼此的核心,我们希望攫取对方最彻底的养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层。把它交给我,或者将这水果里全部的汁水吸干,让我干瘪枯萎,而你由此充盈丰满,让我腐朽变老,而你因此强大不朽。我是在这个时间舔尝死的滋味的。我带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个没有阴影的地方,那里只有无尽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围绕着他的黑色雾霭,像纷飞的落叶盖满地面,他将带着他崭新的骄傲与荣光再次出生,钟鼓与丝竹的乐声最终穿透山峦与密林传来,欢喜是以音乐的形式传遍身体的,而这欢喜似乎超越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在这一瞬间,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没有疲倦带我们进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变白变亮。景仁宫是一条大船,在河流里轻轻摇摆。景仁宫又四面环水,暖风融开冰层,送来粼粼波光。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不吃,不睡,只要一点水就能维持生计。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孤岛,我们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岛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礼服,变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拢的箭袖说,珍,我想藏你在这里,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还想将你藏在这里,带着你,每时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声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里溢满柔和的光芒。而内宫深处,是否有人看见珍嫔的改变,她脸色妩媚,双唇红润,眼含春水柔波?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