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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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月姑娘下身的鲜血,就像个被损坏的小水龙头一样,继续流淌不止。很快便在床脚周围积淀起了一片黏稠的深红色湖泊;小月的血压,在无法阻挡地迅速下降终于,在十九分钟后,秋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惨遭不幸的姑娘,消失了呼吸、心跳、瞳孔反射一切生命的体征。
秋姗几乎也跟小月一样,浑身是血。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无助而又无望的孤军奋战!
尽管时间很短,甚至没有向大医院求救的可能,一种出自职业本能,不——是超出了职业本能的愧悔和悲愤,充满了她的胸膛,以致压迫得她浑身发抖,非要当着那措手无策的年轻巡警的面,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号:
“畜牲——”
死去的姑娘,刚刚十六岁十六岁呵,一个女性如花的年华!
讲述这个案件,不能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皇粮胡同那位多年负责一方治安的巡警老周。这位以走街为生的“臭脚巡”,也算是这条胡同的几朝元老了。不但生得干巴瘦小,而且胆怯怕事得简直是有几分软弱。
皇粮胡同的居民虽然觉得,老周关键时候管事不力,却又格外放心他那忠厚善良的为人。尽管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巡警老周也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跟整条胡同的大小七十多户人家,相依相处下来
无论冬夏寒暑,不管黑白早晚,张三李四动了粗,夫妻兄弟吵了架,连谁家丢了小猫走了狗事无巨细,他是随叫随到。尽管到底能够发挥多大的影响、解决多少问题,且另当别论,至少老周还算是个竭尽全力的“公家人”。
这位形象近乎猥琐的周巡警,在紧挨着金井胡同北侧那条叫“灯芯”的胡同中,长期租住一个小杂院里的两间南房。十一年前,人们知道他的媳妇因为难产,母子双亡。
当时,皇粮胡同里还没有开办那个为妇女儿童健康操心的“秋姗诊所”。老周的媳妇,也只能是在接生婆束手无策的祷告声中,丢下了未满四十的丈夫和一个五岁的女儿。
这个女儿,名叫周小月。
因为自小没了娘,当老周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时候,作为父亲,同时也作为男性,老周只好陪她敲开了秋姗诊所的门
做父亲的把本该由母亲给予女儿的教育课程,拜托给了秋姗大夫。
那天,抽泣着走进秋姗诊所的小月,出来时已经擦干了眼泪。脸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涩的红晕
对于三十老几才娶亲、中年丧妻的巡警老周来说,女儿小月当然是他全部的情感寄托和生活希望。
小月呢,仿佛把母亲早逝的年华,尚未看过世界一眼的弟弟的生命力,全都吸纳到了自己的身上——从小就会照顾父亲,能包揽家务,还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高小。然后,她在秋大夫的推荐下,进入教会系统创办的护士夜校。
就像是上帝跟老周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周小月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除了天生的那份温顺、随和与快乐,模样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她的父亲是谁——
她身材苗条,明眸皓齿,两条黑油油的小辫子喜欢垂在胸前。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月白色大襟小褂子和阴丹士林布的半截裙子。摆动的裙裾下,露出两条套着白线袜子的小腿,线条是那么的匀称,最容易吸引异性们和甚至同性的目光的
小月每天白天去东安商场的玩具柜台做店员卖货,晚上到护校去上四个小时的课。肩头总是挎着自己用小碎花布头拼接缝制的挎包,里面放着她宝贵的课本和从小学就开始使用的旧铅笔盒
面对着少女迅速降下温度的尸体,秋姗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
记得就在两年前,这个幼时丧母的小姑娘,因为下身见了一点红色,竟以为自己也会像薄命的妈妈那样“得病死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被吓坏了。她被巡警老周送到自己诊所时,那一双胆怯的大眼睛泪汪汪的,曾在秋姗的心里,激起了一个成年女性无限的爱怜
三十分钟以后,小姑娘就平静下来,她似乎是听懂了秋姗那一堂深入浅出的生理卫生常识课。停止了抽泣以后,仍然用那双纯洁的大眼睛,几分痴迷、几分信赖地望着秋姗——
是啊,女孩子在十八岁成年以前,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母亲的保护。小月望着秋姗的目光,就是那样执著地告诉秋姗,这个小姑娘内心那一点儿绝不过分的需要。
秋姗是一个尽量不在患者面前流露感情的专业人士。但是那天,她破例把小月紧紧地搂抱在自己温热的怀抱里
后来,小月经常会带着那样怯怯的、隐藏着喜悦的眼神,跑到秋姗的诊所,主动帮助秋姗的护士们做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卷卷棉棒儿、搓搓棉球儿啦,用来苏水擦拭那些被孩子们弄脏了的玩具啦,洗涮用过的一条条敷料啦
她从此拥有了自己神圣的理想——在秋姗的诊所里,当上一名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白色三角头巾的护士。
周小月高小毕业以后,如愿成为了一名教会护校的夜校学员。客观上是秋姗帮助了她,其实是秋姗在暗暗地期望:自己要得到这名未来的小护士、小助手,甚至是一个小接班人。
小月每天早晨去上班以前,一定要路过秋姗的诊所门前。她总是特意早出家门三十分钟,为的是能够帮助秋姗在门前泼洒胡同规定的几盆防止尘埃的“街水”;浇浇诊所门前那几盆草本的小花;摆好候诊室里昨天没有收拾整齐的桌椅
她得到的回报则是,如果在她放学的时候,秋姗的诊室里还亮着灯光,她就可以敲门进来,请秋姗为自己讲解一些还没有搞懂的作业题。
到底发生了怎样一场突如其来的迫害?
周小月这年轻、弱小而又美丽的生命,尽管绝对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妨碍与伤害,就这样,在秋姗的手中无声地流尽了鲜血,匆匆走到了冰冷的尽头——她甚至没有得到她的母亲曾经拥有的短暂幸运:被爱,被爱人所拥有,为爱而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少女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之极的脸上,书写着一个惨烈的疑问,一个无情的悬念,一个永远无法得到偿还的天大的冤情。
秋姗的心绪,被自己亲手执的笔那张死亡报告书,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是用极大的毅力,才能够面对着小月姑娘那具惨不忍睹的遗体,一笔一划地完成对全部被伤残致死细节的记录。从一个专业人员冷静、科学的立场出发,秋姗相信:尸体,往往是会说出真相、呐喊冤情的。
当时,她在确认了小月的死亡以后,还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命令那位年轻的李巡警,跑步去向严大浦探长报告了这起强奸杀人案;
二是在大浦随之赶到诊所之后,让他亲自对自己的部下,下达了“严格保守事件秘密”的一道死命令。
秋姗不愿意周小月在丧失了生命本身的同时,也因此丧失掉一个女性起码的尊严。
当严大浦面对着小月姑娘那惨白的遗容时,无以言状的怒火,简直是在这个军人出身的汉子胸中“呼呼”地燃烧——老周这样一个瘦小胆怯、唯唯诺诺的老巡警,在一条胡同来回巡走了二十来个年头,七、八千个昼夜,几朝几代。包括一只流浪猫在内,他招谁惹谁了?!如今,连他唯一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从肉体到尊严,都被突然践踏得粉碎!
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加不公平的现实了。
严大浦当即就提溜儿着那个年轻巡警的制服领子,大吼一声:“李小柱,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前面带路!”
他们踏着皇粮胡同黢黑的夜色,马上来到了小月被发现的被害现场。
“灯芯胡同”,顾名思义是一条细长的小胡同。李小柱巡警面对着严大浦那双冒火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在夜晚快十点钟的巡视中,他无意中听见了灯芯胡同一个院落后墙的豁口里,传出了异常的声音他顺着那声音,便在豁口里面的这个废马厩里,找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月姑娘。
这堵被轻易推倒的豁口,竟然就是严大浦的顶头上司,京城杨副署长家的后院墙。
严大浦在李小柱打亮的手电光下,马上就在案发现场看到了大片的血迹。虽然已经渗透到了马厩地上的老砖缝里,当时受害者受伤的严重程度,仍然是不难想像的。
他们还找到了属于被害人的一只拼花布挎包、被撕破的阴丹士林布裙子和污秽不堪的底裤周围散乱着护校的课本和作业本。
他们还发现了带着血迹的旧马鞍、套马龙头的皮带子,其中还有一根一头沾着血迹的枣木棒——从长短粗细来看,估计这是过去用来搅拌饲料用的简陋工具。
显然,这些东西都曾经成为“流氓、恶棍、野兽、杀人犯”们折磨、玩弄一个娇弱少女的道具!
严大浦怒气冲冲地厉声质问:“到底还发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年轻的李巡警被吓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好好像是有三、四个人”
许久以来,皇粮胡同还算的上是一个太平的所在。民国以来,这条胡同里除了居住着官僚和富豪,还有几户侨居的洋人府邸。虽然也有一半以上的院落,生活着平民小户的家庭,但毕竟倚仗着有官家、有洋人的优势,不少家境殷实的商贾、高薪职员们,也就逐渐把这条胡同,作为安家落户的最佳选择,渐渐充实起皇粮胡同的居民社会实力。
皇粮胡同通道宽敞,马车、汽车来往进出,行退自如。胡同里从早年开始,不但有了类似“林记”糕饼店这样的老字号铺子,前朝的宫廷御厨们走出紫禁城以后,其中也有一位选择皇粮胡同,开起一家四合院里的“皇粮御膳房”。父子传承,专营富有皇家风味的高级家常菜。仅仅为住在这条胡同里的顾客就餐或外送,就蛮可以维持得盈盆溢碗了。
说到这些经常关照“皇粮御膳房”的几户人家中,有一位官声颇佳的北平最高法院钱院长。胡同里的街坊敢到钱府上走动的,没有几户。远远看到钱院长的公用轿车进出,自然是心生敬畏的。钱院长的夫人朱雨馨,倒是偶尔会请紫姨到钱府里去坐坐。紫姨倒是也乐意偶尔跟这位高法院长的夫人在一起,春赏梅花,夏闻丁香,一道品尝当年的新茶,时令的鲜果。席间无非是切磋几首诗词,鉴赏一幅古画。紫姨多有请教,洗耳恭听,钱夫人款款道来,诲人不倦
皇粮胡同的老人们还记得,钱院长家的九号院儿,曾经是前朝一位颇为得宠的小公主府邸。随着大清灭亡,八旗势力的普遍衰落,这当年门外车水马龙、门里锦衣玉食的皇族旁支大户,便也在断了世袭俸禄之后不久,迅速易主他人。几经转手,最终搬进了代表一个新兴国家法制权威的大人物。
男主人担任的,是个听似生硬的现代官职,院长夫人朱雨馨本人,却在无形中与旧时代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紫姨认为,这座前朝的公主府,皇粮胡同里堪称第一的经典四合院落,尚未流于盲目追求新潮流的不伦不类,燕子归来,昨日的雕梁画栋依旧,故园的梅兰竹菊常香这一切尚需归功于院长夫人朱雨馨。
这位前朝翰林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不受到过良好的传统贵族家教。这也是向来以深居简出而为人所知的紫姨,难得偶尔也去走动走动的原因之一。
另一户人家,偶尔也会去九号钱府走动一下,便是“紫町牌友俱乐部”里那个严大浦的顶头上司——京城警署堂堂的杨副署长。
杨家的院子离钱院长家最近,两家大门之间,只隔着一个小院儿。听说,杨副署长有时会上钱府门里略有叨扰,但完全是两家男主人之间的交往,长则半个钟点,短则十来分钟。
那杨副署长倒是个颇有军人风度的男子汉。听说,生活中虽然贪杯好色,但性子干脆痛快,屁股从来不沉。他跟钱院长说完了正事,抬腿就走人就连身为下属的严大浦副探长,也不反感这位与自己成长经历十分相近的长官。
杨家的院子自然是不如钱院长的府邸那样宏大、气派。不过他所占居的皇粮十一号,也是个正正方方、亮亮堂堂的两进院子。
据说,曾是前朝京城九门提督手下一个得力将校的私宅,后面还保留着故人当年的一排空马厩。虽是马去槽空,这片苍凉的存在本身,偶尔也会在杨副署长心里,引发对前辈们昔日辉煌的一腔惆怅。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