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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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潮声47/50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著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著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的轻吼,夜风狂而猛的敲击著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著。他揽著我,倚窗凝视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著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的闪亮。“想什么?”他问我。“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微笑著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么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夜,充满了那么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著他的胳膊,宁静的望著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著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著。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著,他在想什么?还是在体会什么?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著大大的眼睛,瞪视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
“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么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么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么也不去,爸爸皱著眉说:‘我绝不相信这么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著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噼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么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著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著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著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著、喧嚣著、推攘著。我瞪视著天花板,倾听著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想什么?”他问。“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么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著眉问:“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摩著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么办?小瑗?”
怎么办?我仰视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听那潮声!”他说。我在听著,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著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潮声48/50四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著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著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早餐之后,我们携著手来到海边。
有沙滩,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风,我在沙滩上印下我的足迹,又拉著他爬上一块岩石,迎风而立,我觉得飘然如仙。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细心的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镜,夜来的喧嚣已无痕迹,面对著大海,我觉得心胸辽阔而凡念皆消!他问:“快乐吗?”“唔。”我闭闭眼睛,再睁开,海一望无垠。我舍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儿,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只海鸥!”我叫著说,指给他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正伫立著一只失群的海鸥。浑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长颈向空伸延,似乎在伫盼著什么。我说:“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吗?海鸥不是群栖的飞禽吗?为什么这只海鸥孤单单的站在这儿?”
他望著海鸥,默然不语,我推推他:
“想什么?你看到那只海鸥了吗?”
他点点头,轻声的念了一首诗:“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顿了顿,他又念:“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梦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说:
“去!我们过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们向那只孤独的海鸥走去。走到距它不远的地方,它警觉的回头来望著我们,扑扑翅膀,似乎准备振翅飞去。怕吓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儿凝视它。它也圆睁著一对小眼睛望著我,白色的毛映著日光闪烁,我爱极的说:“如果我们能收服它,带回去养起来多好。”
“不行,它不能独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侣!”靖说。
“我真想摸摸它。”我们就依偎著,站在那儿望著海鸥,好一会儿,海鸥和我们都寂然不动。终于,那只海鸥引颈高鸣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噗喇”一声向空飞去。我抬头仰望著它,有些儿嗒然若失。“看,小瑗!”靖说:“它还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细而柔软。我高兴的拿到靖的面前:“多么美!多么美!多么美!”我叫著,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帮我保存起来,以后这会是一份最美的记忆!”
靖微笑的望著我,带著股恻然的柔情。笑什么?笑我的孩子气吗?就让我孩子气一些吧,我是那样的高兴!
午后,我和靖在听潮楼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根钓鱼竿,我雀跃著拉住他去钓鱼。在海边,我们绕著海湾走,寻到一个有著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帮我把鱼丝理好,上了饵,把鱼丝抛入海中。
“你相信会有鱼吗?”我问。
“或者有,或者没有。”他调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著下巴,肯定的说。
“为什么?”“海里没有鱼,什么地方才有鱼?”我也调侃的望著他。
“哦!”他笑了。“你笑了。”我说:“这是你到海边来第一次开心的笑!”我凝视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吗?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问题?还是……”
“别胡思乱想!”他打断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非常非常的开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别无所求。”
“你对我没有秘密吗?”
“怎么会!”他说,突然叫了起来:“你的鱼竿有鱼上钩了,快拉!”真的,浮标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的拉起鱼竿,一尾三寸长的小鱼应竿而起,蹦跳著,挣扎著。我高兴得欢呼大叫,却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帮我取下了鱼,问:
“放在那儿?”噢!我们真糊涂!竟忘了准备装鱼的东西!我皱皱眉头,想出一个办法,跑到沙滩上,我掘了一个坑,把海水引进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鱼放进了我所做的养鱼池里,那尾活泼的小东西在这临时的小天地中活跃的游著,我和靖蹲在旁边看。那小鱼身上有著五彩的花纹,映著日光,闪出各种颜色。我抬起头来,和靖的眼光接了个正著。
“真美!”我说:“噢,真美!什么都美!”
回到岩石边,我们继续垂钓,一会儿工夫,我们又毫不费力的钓起了十几条同种的小鱼。鱼池里充满了那五彩斑斓的小东西,穿梭著,匆忙的游来游去。
太阳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红,傍晚的海风又充满了凉意,暮色悄悄的由四处聚拢过来。
“该回去了吧!”靖说。
我们收起了鱼竿,走到小鱼池边。
“如何处置它们?”靖问。
我凝思的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后,一把拨开了那堵起的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