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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潮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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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的涌著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著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的躺著。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的问。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来呢?”“你不是来了吗?”他笑著说。

“可是——”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的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的望著他,也莫名其妙的微笑了。“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低的问。

“还——不错。”车子开了,她倚著车窗,凝视著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的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著笑,闪烁著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朦朦胧胧的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著个纸包,她问:

“那是什么?”“野餐。”沿著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的迎著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来,巨大的水声震耳的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著手,仰视著那一泻如注的瀑布。“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著。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的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她深思的望著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著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饰著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著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她惊叹著,忘形的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著那只水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著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著膝,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

“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什么?”“瀑布!”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的叹气:

“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噢!思薇,我无法想像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本来嘛,人类跟著时代,日新又新,只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她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低的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说。接著,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著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真的,鸟飞了!蓝艳艳的翅膀盛满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唤起了整个山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来,跟著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右。笑声很轻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

“在秋日的微风下,我们相遇,像两片浮云,骤然的结成一体。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

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

不知道什么叫别离!……”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著,她张大嘴,喑哑的问:潮声28/50

“你,你是谁?”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著她,低低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著她,他有一对霈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著,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著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潮声29/50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别的女孩子的纪录全抹去了,而写下了崭新的一页。他并不认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认为她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她牵动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使他陷进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娶了她。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细腻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种轻轻的,带著微颤的声音对他低声说:“哦,我爱你!”

这是梦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声音深深的敲进他的内心里,使他像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冲击。他如醉如痴,庆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发誓他们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争执,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们梦境似的欢愉里是永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依偎著,嘲笑邻居们夫妇间的争执,嘲笑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们……。

“哦,为什么他们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共有的时光,像我们一样?”她问。懒洋洋的,醉醺醺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都是些傻瓜。”他说,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们是最聪明的,是吗?”她说:“我们永不会吵架。”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内操作,动作优美得像个小蛱蝶,她爱穿白色轻纱的衣服,行动之间,如一团轻烟飞絮。他喜欢看她操作,那夸张的旋转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显示她是个勤快的小妇人。明明十分钟可以扫完的地,她扫了半小时,但是,那款摆著的小腰身,那时时停顿而对他抛来的微笑,那扫把在地下画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变得那么美,那么艺术化,使他不得不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浓酒似的甜蜜和温馨之中。“王尔德说,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你觉得这话怎样?”她问,手拿著扫把,下巴放在扫把的竹竿顶端,嘴边带著个可爱的微笑。“这话吗?”他摸著她柔软的头发说:“王尔德是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结合,因更了解而更相爱!”

“像我们一样?”“是的,像我们一样。”他推开了她手边碍事的扫帚,把她拥进怀里,那刚扫作一堆的灰尘又被踢开了,但是——管它呢!夏天的夜晚,他们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数著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个作家,”她说:“我要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将来出一本书,像苏雪林女士的‘绿天’一样。我多羡慕她和那位‘康’。”“我们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说:“你知道,她后来和康分手了。”“是吗?”她问。接著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夹带著无尽的惋惜。“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呢?”她低声说,有些忧愁。

“别烦恼,”她安慰的拍拍她。“我们不会这样,让我们合写一本书,书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说。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们的头俯在一起,就像一对多话的、恩爱的小燕子。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风暴发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发生得那么突然,后果又那么严重,而事先却毫无迹象可寻。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样擦拭著家具,擦到窗台上的时候,她说:“这儿应该有一个小花瓶,一个绿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叶子相呼应。”他望了她一眼,没说话。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小花瓶。这是件十分可爱的东西,颜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状是模仿一个石榴,圆鼓鼓的肚子,瓶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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