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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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李梦真挑挑眉,“我在睡觉!”
“噢,睡觉!”小珍珍的眼睛张大了,有著欣羡的神情。“我也想在这里睡觉,可是妈妈不许,她说会受凉。”她非常懊丧的叹了口气,突然问:“你不怕受凉吗?”
“我?”李梦真又挑挑眉毛,“我是大人,大人不怕受凉的。”
小珍珍了解的点点头,又提出个新的问题:
“李叔叔,你住在那里?”
“我?”李梦真失措的说,“我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小珍珍更加欣羡了,“妈妈不许我到远的地方去,她说会迷路。李叔叔,以后你带我到你家去玩好么?你家有没有小狗?”“有,有三只。”李梦真信口开河的说。
“哦,三只!”小珍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是崇拜了。“你家也有小孩么?”“有,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孩。”李梦真继续胡说八道。“哦!多好,她也会唱歌吗?”
“是的,会唱许许多多的歌!”
“我也会唱!”小珍珍说。迫切而热烈的望著李梦真。
“是吗?”李梦真心不在焉的问,深思的望著这个小女孩,这对眼睛在那儿见过,这张喜欢多问的小嘴,那颊上的小酒窝,这构成一张熟悉的脸庞。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她离散,现在她可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个这么大的小女孩,当然,他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任何一个男人,有那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就不会弄成这样。
“你要听我唱歌?”小珍珍热烈的问。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她在上海分手,一切的情况就全不相同了。而今,她一定留在大陆没有出来,现在大概不知被哪个人所霸占著,美丽可以给女人带来快乐,也会带来烦恼。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男朋友那么多,他们不会闹别扭,如果不闹别扭,她不会负气往乡下跑,那么,他们很可能设法同时跑出来,但她走了,他只好一个人潜离上海。人生,就是这么偶然,许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却支配著人类整个的命运。
“我唱一个‘拉大锯’好不好?”小珍珍问。
“哦,好的。”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年轻气盛,全天下只有一个李梦真!女人里也只有一个沈可恬!沈可恬,这名字一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就变成一股狂澜,把他整个淹没了!奇怪,在这堕落的许多年里,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也玩过舞女,嫖过妓女,但,沈可恬却依然座守在他整个心中。人,就是这样难以解释的动物。小珍珍望著默默出神的李梦真,张开小嘴,热心的唱了起来,这是支滑稽的儿歌: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让去,躺在床上生大气!
李梦真像遭遇了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望著小珍珍,这首儿歌太熟悉了!与这首儿歌一齐在他脑里响著的,就是那支“美丽的风铃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的望著她那美丽的小脸,问:
“谁教你唱这支歌的?”“我妈妈。”小珍珍诧异的看著李梦真,不了解这个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动。“你妈妈姓——”他停住了,不!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巧合的事!于是,他改问:“你有哥哥姐姐吗?”
小珍珍摇摇头。“弟弟妹妹?”“有一个弟弟,只有这么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说。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叫——”小珍珍扭了一下身子,“叫陆……”她说了个名字,但极不清楚。然后,她不耐烦了,希望受到赞美的望著他,说:“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李梦真说,终于压不住心中的疑问:“小珍珍,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红围墙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来!”
小哈巴狗跳了起来,狂叫著向那个女人跑去,小珍珍高兴的说:“我妈妈叫我了!”然后,她热情的抓住李梦真的手说:“你到我家去玩好吗?我要妈妈让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梦真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个女人的影子,不,这并不像沈可恬,沈可恬似乎比她苗条些,修长些。但,她站得太远了,他无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个女人的轮廓而已,十几年,女人的变化是大的,或者她竟是沈可恬,那么,十几年思念著寻找著的人就在眼前了!会吗?不,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来嘛,来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欢客人了!”小珍珍拉著他,摇著他的手说。
“小珍珍!”那个女人又在叫了,“你在干什么?快来!爸爸要带你到儿童乐园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兴的大叫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来嘛,妈妈叫沈可恬,我会写,妈妈的名字最容易写。我的名字不好写,真真,妈妈说是纪念一个人的!”
“沈可恬!”李梦真跳了起来,沈可恬!真是沈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说些什么?“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心脏在猛跳著。“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来不来?”那女人不耐烦的说,向著这边走了过来。“妈妈!你快来呀!我认识一个李叔叔!”
李梦真望著那走过来的女人,紧张得手心出汗,沈可恬,他终于找到她了!沈可恬,沈可恬,沈可恬!猛然,他摆脱了小真真的手,局促的说:“再见,小真真,我要走了!”他再看了一眼沈可恬,她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圆圆的脸,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细看,摔开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难似的跑走了。“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妈妈,他走了!”
“他是谁?”沈可恬望著那跄踉跑开的,褴褛的背影问。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妈妈,他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沈可恬摇摇头,“或者他想起了什么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带你去玩呢!”
李梦真摇摇摆摆的冲出了一大段路,才缓下步子来。沈可恬!他从不相信巧合,但这事却发生了,发生在他刚出狱的一天。她嫁人了,是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无论如何,她没有忘记自己,她给孩子取名叫小真真,小真真,这应该是他的孩子呀!望了望满身破烂的自己,他苦笑著摇摇头:
“原该一出狱就去喝它几杯的!”他想。跄踉的在阳光曝晒的大路上走去。潮声23/50
起站与终站
天下著雨。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罗亚纬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换了一只脚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再有三分钟,她该来了,一定没错。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袅袅娜娜的升腾著,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她正走了来,高跟鞋踩著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她停在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他从帽沿下向她窥探,没错,那件墨绿色带白点的雨衣正裹著她,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旗袍和两条匀称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脸,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张苍白的脸。宽前额,两颊略嫌瘦削,弯弯的眉毛。不!这不是一个美人的脸,这张脸一点都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要吗,就是那对眼睛,那么空旷,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点都容不进去。那样静静的望著前方。不,事实上,她没有望任何地方,罗亚纬相信,她是什么都没看见的。就是这对眼睛使罗亚纬注意吗?似乎并不这么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么?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种情绪,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况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里的身子,很单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会给人楚楚动人的感觉。
车子来了,罗亚纬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著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她继续注视著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让她先下车,望著她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她……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一年多,她仍然是那个她,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罗亚纬甚至于猜想,她恐怕始终没发现有一个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带著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罗亚纬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他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她说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说话,她会对他有什么估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
罗亚纬在心中自语著,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罗亚纬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她下车的时候,她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罗亚纬帮她解了下来。她站在那儿,大眼睛对他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罗亚纬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的到临了,一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的看著眼前这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是,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转过身子,向省政大楼走去,罗亚纬才猛悟的轻声说了句:“哦,不谢。”他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因为她已经走上了省政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的唱著歌。
第二天,当他看到她施施然而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著等车。他迫切的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她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她又习惯性的注视著车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她又隐进大楼里面去了。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仿佛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么都没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第六天,她说了一些话,谈起她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咆哮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她在避免深谈,他为她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罗亚纬对江怡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她喜欢听更胜过说。罗亚纬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著约她出游,但她拒绝了,她小小的脸看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那天,他们谈起了家。罗亚纬试探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