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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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潮声19/50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梦也都跌碎了!“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该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啊!该睡了吧?”突然而来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噢——该睡了。”拉长了声音,她轻轻的答了一句,空洞的声调像跌碎的雨滴。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编织了一张大网,把天和地都织在一起。梦槐用手枕著头,听著那雨声敲碎了夜,望著窗子由淡灰色变成鱼肚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了。和每一天一样,充塞著过多的寂寞。枕边的人发出了单调起伏的鼾声,她微侧过头,在清晨的光线下去辨识那一张脸,宽额、厚唇、和浮肿的眼睛,他没有一分地方像那个他。他的求婚也那么平凡: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有什么不好?他,三十余岁,机关里一个小单位的主管,薄有积蓄,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嫁给谁不是都一样?他和那许许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样吗?她从枕下抽出手来,天亮了,应该起床了。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对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视,雨仍然轻飘飘的在飞洒著,云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树在雨和晨曦中,那条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诱惑的低语。“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那是何方?那个他,现在是否正在世界的尽头?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谁?
“我不能和你结婚,”那个他说:“你看,你长得那样漂亮,那样柔弱,而我却穷得租不起一间屋子,我怎能忍心让你为我洗衣煮饭,叠被铺床?所以,梦槐,忘掉我吧!你长得那么美,一定可以嫁一个很年轻而有钱的丈夫,过一份安闲而舒服的生活。梦槐,你是个聪明人,忘了我吧,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树,那上面挂著多少雨珠。“我爱你,”那个他说的:“所以你嫁给别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这是什么逻辑?什么道理?但是,千万别深究,“这是人生。”也是那个他所说的:“我们如果结了婚,会有什么结果?想想看,在一间只能放一张床的斗室里,啃干面包度日吗?前途呢?一切呢?我们所有的只是饥饿和悲惨!所以,你还是嫁给别人吧,还是找一个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吧。”“几点钟了?”幼谦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身子。梦槐下意识的看看表。
“七点半。”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裤的带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他是吗?又是一个呵欠,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诧异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吗?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兴趣来吗?雨,那淅淅沥沥滴答不止的玩意儿,里面到底藏些什么伟大的东西,她竟如此热中于对它的注视。“还在下雨吗?”他懒懒的问。
“嗯。”她也懒懒的答。
真无聊,全是废话。他想,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准备上班。必须冒著雨去搭交通车,这该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会停止?而她,居然会喜欢看雨!不过,今天应该早点去上班,为什么?对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职员,“咯咯咯,咯咯咯……”笑起来浑身乱颤,像只母鸡!母鸡,应该是只大花母鸡呢。他微笑了起来,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夸张了的眉眼和嘴唇,还有那些“笑”。
目送幼谦走出家门,她松了一口长气,好像解除了一份无形的束缚。在窗口前面,她习惯性的坐了下来,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静静的凝视著雨雾里的尤加利树。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个他说,结果,他娶了一个百万富豪的小姐,婚后第二个月,就带著新婚夫人远渡重洋,到世界的尽头去了。
“这是人生。”是吗?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热气弥漫了。她抬起头,凝视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雾气,想起昨天没写完的一阕词,举起手来,她机械的把那下半阕词填写了上去:
“昨宵徒得梦姻缘,水云间,悄无言,争余醒来愁恨又依然,
辗转衾绸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字迹在玻璃上停了几秒钟,只一会儿,就连雾气一起消失了。雨滴仍旧在尤加利树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许许多多的梦。潮声20/50
网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该和他见面的。
虽然,他的名字对她已那么熟悉,熟悉得就好像这名字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和他见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还是认为见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来。只是,这名字在她心灵深处一个隐密的角落里已生活得太久了,几乎每当她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属于那名字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就会悄悄的出现,她会和他共度一个神秘而宁静的晚上。这是她的秘密,永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许久以来,他已成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个幽邃的梦。她会很洒脱的批评任何一个她欣赏的作家:
“你看过野地的作品吗?好极了!”
“你知道鹿鹿吗?他对人物的刻划真入骨!”
但是,她从不敢说:“你晓得轫夫吗?他写感情能够抓住最纤细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动你,使你从内心发出共鸣和颤栗。”她从不会提的,这感觉是她的秘密。轫夫两个字从没有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一次,在一个文艺界的小集会里,一个朋友对她说:“假若你听说过轫夫……”
“哦,轫夫?”她的心脏收缩,紧张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是那么迫切的想知道轫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内心的欲望更快:“轫夫?我好像没看过他的作品。”她仓皇的走开,懊恼得想哭,因为,她竟然如此轻易的放过知道轫夫的机会。在她的内心里,她一向把他塑造成两种完全不同的形状:一种是年约三十余岁,面貌清癯,眼睛深沉,衣著随便,落拓不羁。另一种却是年约五十余岁,矮胖,淡眉细眼,形容猥琐,驼背凸肚,举止油滑。每当她被前一种形象所困扰的时候,她就会对自己嗤之以鼻:
“呸!谁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于是,后一种形象就浮了起来,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随之产生一种解脱感。她沉溺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她的思想陷得那么深,以致她那个嗅觉灵敏的猫似的丈夫会突然问:“你在想什么?一篇小说?”
“是的——一篇小说。”她轻轻说,迅速把心中那个影子驱逐到那隐密的角落里去,并且武装起面部的表情来。她了解子欣——她的丈夫——虽然子欣是个政客,但他对感情的观察力却异乎常人的敏锐。
子欣走过来,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说:
“你知道,你沉思的时候很美,好像在恋爱似的。”
她立即手脚发冷,内心颤栗。
她知道不该和他见面,可是,这次见面却在毫无准备中来临了。来得那么仓促和突然,使她在惊慌之中,几乎来不及遁形。那天,她和子欣去参加一个官场的应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带她去,多少带一点炫耀的意味,他会对人介绍她说:“来,见见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会没看过杜蘅的作品吧?”每当这种时候,难堪和窘迫总会让她面红耳赤,于是,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孤独而无助的小女孩,急于找地方逃避,却无处可以容身。如果再碰到一两个附庸风雅的客人,对她的小说作一番外行的恭维,她就更会张惶失措而无言以答了。
这晚,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主人吴太太忽然带了一个男人到他们面前来。“我来介绍一下,”吴太太微笑的说:“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这位是李轫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轫夫!这名字一触到她的耳朵,她就浑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著这个男人:他决不是她想像中的第二种,却也不同于第一种。瘦长条的个子,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视眼镜,整洁的衬衫敞著领子,露著那大粒的喉结。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是若有所思的,却炙热的燃烧著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后面,还隐藏著一种深切的落寞。她紧张得近乎窒息,模糊中听到子欣在说:“久仰久仰,我看过您的小说,好极了!”
她知道子欣从没有看过他的小说,这使她为子欣的话而脸红。他答了一句话,她竟没有听清楚是什么。然后,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就这一接触之间,她知道他们彼此间发生了什么,她恐惧,却又觉得理所必然。她的心像是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而还在继续的飘坠著,飘坠著……永不到底的飘坠著。一阵酸楚的感觉爬进了她的鼻子,她头脑昏沉,而眼眶润湿了。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只热烈的望著她,微微的点了一个头,他不必说,她已经了解了,她猜想,他也了解了。这一刹那间所发生的使她惶然,或者他也如此。她听到他在和子欣说一些虚渺的应酬话,而子欣却反常的热烈,固执的说:
“星期六请到我们家晚餐,一定要来,你可以和我太太谈谈小说和文坛趣事!请一定来!”
“哦!很抱歉……”他犹豫著。
“别拒绝!一定来!”子欣坚持的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终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微笑,她看到他颤栗了一下,立刻掉开头,仓促的说:
“林先生,我一定准时来!”
他走开了,去和别的客人谈话。她也卷入了太太集团,装著热心的去听那些关于孩子,关于打牌,关于衣料和化妆的谈话。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纳的东西太多又太少,她不敢抬头,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对眼睛似无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准时来了,而子欣却迟迟未归。她在过度的紧张和昏乱中迎接他。他们坐在客厅中,彼此默默注视,时间在两人的凝视中冻结。虽然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却已交谈了过多的言语。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的说:
“你的小说一如你的人。”
“是吗?”她慌乱的说。
“是的。”他注视著她:“只微微有一点不同。你的小说中总有三分无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却有三分哀愁和七分无奈。”她悚然而惊,他的话刺进她的内心深处,一针见血的把她分析得纤毫毕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没有人能了解她那镇定的外表后面,藏著一颗多么怯弱畏羞的心,也没人能体会到她比一般人都细腻而容易受伤的感情。她始终像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的小鸟,深深的躲藏著,害怕别人会伤害了自己,却妄以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御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边,那夫妇之情早已像一口干涸的井,但她无力于逃出这环境,只一任岁月从她的手中流过,无可奈何的、被动的,让生命的浪潮推动著。
她给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们身边流动,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获,而现在,她还是被捕获了。她望著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对她说:“别害怕,别逃避。”她的眼睛立即答覆了:
“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他手上握著一个茶杯,杯里那橙色的液体迎著落日的光而闪耀。她瘫软在椅子里,注视著杯上的反光,那绚丽多变的彩色,一如这繁杂虚幻的人生。好一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你结过婚?”“是的。”“她?”“在美国。”“为什么?”“她喜欢那种热闹而奢华的生活,那儿有她同类的朋友,她离不开跳舞和享受。”“你们结婚多久了?”“十五年。——你呢?”
“十年。”“都够长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闪著异样的光。
“足以让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足以让我们从幼稚变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来得太晚。”她说,一瞬间,有些儿泫然欲涕。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说什么了,他了解得和她一样清楚。他们之间是永不可能的,该相遇的时候,他们没有相遇,而现在,“相遇”似乎已经多余了,变成生命上的“外一章”。子欣及时归来,打破了室内那种令人眩晕的沉寂,也打破了两心默默交融的私语。他大踏步跨进室内,故意大声而爽朗的笑著说:“抱歉抱歉,一个会议耽误了时间,让客人久待了!不过,李先生和内人一定很谈得来的!”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子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随著她的眼光,子欣给了她狡狯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