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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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是说他万一变心的时候,现在他要来娶你了。”
“他也许会变心,”她惊叹道,“为什么我就不该变?他怀疑我,你从来不怀疑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决定来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达,我发现自己先拆你的信——这是一瞬间随意的选择——但是我一发现,我知道自己对你比对他爱得更真。读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脑袋、他的思想离我千里远。他的信特别缺少温暖,全是谈他自己的活动。当然他是在说我们的国家,但是我需要一些切身的东西。你不谈自己,却谈我,谈玉梅,谈秋蝴,谈苹苹,甚至谈月娥。你说我冷落了月娥——一个和任何人相同的灵魂。你知道我听你的话,和月娥交朋友,觉得很快乐,只因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么能了解这些呢?你谈到我们洪山的难民屋,使我觉得它很温暖、很可爱,给我一种亲切和参与的感觉。木兰说她已经一步步安排婚礼。我吓慌了。所以我不得不来看你。”
“丹妮,”他微露倦容说,“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爱博雅,等你见了他,你也会知道。那时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烦恼是怕恢复从前的身份——怕再当崔梅玲。但是你现在是丹妮,也可以永远做丹妮。我若帮过你什么忙。那就是教你这样做。你曾训练自己的脑子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训练自己忘掉——你对我的爱。你现在够坚强了——不但能维持自我,甚至也能领导博雅,带他前进。”
丹妮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又俯身哭泣,把头趴在床上。
“太迟了。”老彭坚定地说。
“不迟。你不能把我赶离开你身边。我们回去,我会坦白告诉他我爱你,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容许我爱你,我会承担一切谴责。”
“不行——”老彭坚持说。
丹妮看出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别哭,丹妮。”他说,但是他声音颤抖,用手轻拍她的头部。
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孔湿淋淋的。就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别拒绝这份爱情。”
她跪地的身子站了起来,坐在床上,面孔贴近他。突然侧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别生我的气。”她退开说。
丹妮和老彭的问题没有什么结果。丹妮硬要表明爱意,把一切说开,老彭则不肯放弃原则。
她表面上听他的话,一心等见过博雅再说,她相信自己可以说服他。她已经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过分开表明彼此秘密的情感却使一切自在多了,他们继续以忠实老友的姿态相处。
丹妮留下来,告诉段小姐她过几天等彭先生复原能旅行的时候再去徐州找她们。三天后,两个人搭上火车,四月二十五日抵达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间都被值勤的军官和公务员住满了。段小姐她们住在徐州女师,经过特别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个房间,学校学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则和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住在一起。
砖质校舍不算大,却有一个可爱的花园,种满果树和盛开的花朵。有几个女孩子到台儿庄附近的灾区去过,由炸毁的村庄带回十五六个孤儿,还带回一肚子她们在路上看到、听到的故事。
不过最精彩的却是广西女兵亲口说的故事,她们有一部分住在女师。这五百位女兵上个月曾通过汉口,也参加了台儿庄之役。她们穿着正规军的灰色军服,敌人很难看出她们是女兵。但是肉搏战一开始,她们的叫声马上被人听出来。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数女兵被一个日本骑兵旅消灭。从此女子兵团就解散了,不许参加战斗,但是剩下来的人留在前线,制服保留,从事其他的战地工作,抬伤兵,在乡村做战地宣传。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汉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电报给木兰,把他们在徐州的地址告诉她。两天后,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电报,他听木兰的话,已经由重庆飞到汉口。
“你看他急忙赶回来和你结婚。”老彭告诉丹妮。
第二天又有一封电报拍给老彭和丹妮,叫他们在徐州等他,他一两天就动身来看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博雅是战略分析家,不会不来看战场,何况他们俩又在这儿。
博雅到汉口,立刻去看木兰,住在她家。他听到不少丹妮在难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诉他庆祝台儿庄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凯男商讨离婚等事宜,他也听说了。木兰偷偷告诉他,丹妮怀了身孕。
《风声鹤唳》贰拾(11)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孙。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儿。我们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这么年轻的女孩守寡实在很难,一切须得由她来抉择。不过就算她宁愿保持自由之身,我也会好好供养那个孩子。”
老彭想了良久,然后说:“如果她同意,最好让小孩姓姚。我们可以安排一项简单仪式,叫她当着亲友面前和博雅的灵位成亲。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点再说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应如何。”
“如果她同意,就要赶快办。我们得把葬礼甚至讣闻耽搁一下,因为通知上得印上寡妇和亲族的名字。”
第二天丹妮的神智清醒多了,不过人还躺在床上,软弱无力。木兰对她说:
“丹妮,我必须和你谈谈。博雅死了,我们必须替你和孩子着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使婚姻完全地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孙,姚家会以你为荣,我也很荣幸与你结成亲戚,若如此,我们就得在讣闻上印你的名字,不过你若宁愿维持自由身,我们还是很乐意供养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决定了,就选择戴孝发结的颜色,我就明白了。”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乱一言不发。姚家花园的大门为她开放,木兰也站在那儿迎接她。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和彭先生谈谈。”
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紧紧握住,两人静默了一分钟。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里。那一刻她觉得她需得两个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心又确定了很多事——她对博雅的旧情和对眼前男子至爱的矛盾。她对死者的义务,她与生者未来的计划,以及她对尚未诞生者所负的责任。
老彭先开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帮助你,为你尽最大的力量。我们完全误解了博雅。他的爱是真诚无私的至爱,他为爱牺牲而死”
听到这句话,丹妮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丹妮,现在你很难思考,我仍然愿意娶你。但是现在我们应该为他的小孩着想,他并没有配不上你。你若愿意做他的寡妇,婚事可以在讣闻发出前生效,这个经验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了佛道,你应该会有力量忍受今后的一切。”
“但是你呢?”丹妮软弱地说。
“我会撑下去。想想你在郑州旅馆里的领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会有了孩子,他会充实你的人生。一心替别人工作,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伤的大幸福。”
“我还能参加你的工作吗?”
“为什么不行呢?经过这一回,你我必须努力去找寻更高的幸福。”
次日上午木兰看到丹妮发上的蓝结换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决心。他们匆匆准备,婚礼要在第三天举行。
为了使场面隆重,老彭特地请董先生来主持。董先生当时正在汉口访问,老彭知道他也是佛教红十字会的董事。时间急迫,“召灵”仪式必须在葬礼前举行。选定吉辰是傍晚六点。厅上挂了两个白灯笼,上面用蓝色写着“姚”字,灵牌圣龛前点了两根白烛。圣龛上是博雅的放大相片,四周绕着白绸的丝带。
在司仪的引导下,董先生面向东南而立,随后祈祷,在灵牌上点一个朱红印。点完之后,司仪宣布第二道仪式,叫人将灵牌放入圣龛。然后司仪请新娘出来,丹妮走出东厢,由玉梅扶持,身披白孝服,眼神黯然,面孔苍白悲凄,有如一株映雪的梨花,慢慢走到圣龛前。依照木兰所提的古礼,她对博雅的灵位鞠躬两次,木兰收养的一名孤儿替代神灵,替已故的新郎回鞠了两个躬。简单的仪式就告完成。
董先生在结婚证书上盖印之前,先含着庄重的微笑对新娘说:“我解过不少秘密,只有你成功地避过了我。我以为你一直在北平呢,如今我在这儿找到你了。恭喜。”
玉梅坚持要出席婚礼,就应邀担任证婚人之一,另外还有老彭、木兰和荪亚。她在证书上自己的姓名上头划个圈,一颗颗热泪夺眶而出。丹妮痛哭失声。
六月时节,丹妮返抵洪山,继续从事难民屋的老工作,一身白衣,为夫服孝。姚家决定给凯男五万块,现在丹妮有足够的资金开展工作了。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了。丹妮逐渐恢复了元气。分娩时刻将临,她下山住在木兰家。九月一日,敌军正向汉口进逼之际,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同时甜甜已光荣地取代了苹苹在丹妮心中的地位,他哥哥也设法来洪山与大家团聚。洪山的难民屋一片安详。老彭和丹妮在共同的奉献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
博雅的坟墓和山近在咫尺,墓志铭是丹妮选的,老彭也表赞同。那是佛教名言,而且是全世界通行的圣经诗句:
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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