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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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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歌,还有两个交响曲,交响诗,四重奏,钢琴杂曲,舞台音乐,〃克利斯朵夫很
兴奋的说着。
    “你们在德国东西写得真多,〃哀区脱的话虽客气,颇有点儿鄙薄的意味。
    他对于这个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为他写过这么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区脱,
都没知道。
    “那末,〃他说,〃或许我能给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尔顿介绍来的。
我们此刻正在编一部少年丛书,印一批浅易的钢琴曲。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欢曲》编
得简单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联弹的钢琴曲?〃①    
  ①四手,六手,八手联弹的琴曲,系供二人在一架钢琴上合奏,或三人四人在二架
钢琴上合奏之曲。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你叫我,我,做这种工作吗?”
    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来;可是哀区脱沉着脸生气了:“我不懂你为什么听
了这话奇怪;那也不是怎么容易的工作,你要觉得胜任愉快,那末再好没有!咱们等着
瞧罢。你说你是出色的音乐家。我当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认识你呀。”
    他暗中想道:“听这些家伙的口气,他们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发作),——把帽子一戴,望门
口走了。高恩笑着把他挡住了说:“别那么急呀!”
    他又转身向哀区脱:“他带着几部作品,预备给你瞧瞧。”
    “啊!〃哀区脱表示不大耐烦,〃那末拿来瞧罢。”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发,把稿本递给了他。哀区脱漫不经心的翻着。
    “什么呢?啊,《钢琴组曲》(他念着:)《一日》老是标题音乐”
    虽然面上很冷淡,其实他看得很用心。他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关于本行的学识,他
都完备,可是也至此为止;看了最初几个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么样的人。他不声不
响,一脸瞧不起的翻着作品,对作者的天分暗中觉得惊奇;但因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
夫的态度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点儿都不表示出来。他静静的看完了,一个音都
没放过:
    “嗯〃他终于老气横秋的说,〃写得还不坏。”
    这句话比尖刻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着人家告诉我才知道,〃他气极了。
    “可是我想,〃哀区脱说,〃你给我看作品,无非要我表示一点儿意见。”
    “绝对不是。”
    “那末,〃哀区脱也生了气,〃我不明白你来向我要求什么。”
    “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刚才说的,眼前我没有别的事给你作。而且还不一定。我只说或者可以。”
    “对一个象我这样的音乐家,你不能分派些别的工作吗?”
    “一个象你这样的音乐家?〃哀区脱用着挖苦的口气说。
    “至少跟你一样高明的音乐家,也没觉得这种工作有损他们的尊严。有几个,我可
以说出名字来,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还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为他们都是些窝囊废,〃克利斯朵夫大声回答,他已经会用些法语里的妙语了。
〃你把我当做他们一流的人,你可错了。你想用你那种态度,——不正面瞧人,说话半吞
半吐的,——来吓唬我吗?我进来的时候对你行礼,你睬都不睬你是什么人,敢这
样对我?你能算一个音乐家吗?不知你有没有写过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个
以写作为生命的人怎么样写作!看过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窜改大师的名作,编
一些脏东西去教小姑娘们做苦工以外,竟没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给我!找你那些巴黎
人去罢,要是他们没出息到愿意听你的教训。至于我,我是宁可饿死的!”
    他这样滔滔不竭的说着,简直停不下来。
    哀区脱冷冷的回答:“随你罢。”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门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尔伐?高恩看着大笑,哀区脱耸耸
肩对高恩说:“他会跟别人一样回来的。”
    他心里其实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当聪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
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种出言不逊的,愤激的态度之下,他辨别出一种力量,一种他知道
很难得的力量,——尤其在艺术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
的错。他颇想给克利斯朵夫一点儿补偿,可是办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
克利斯朵夫回头来迁就他:因为凭着他悲观的看法和阅世的经验,知道一个人被患难磨
折的结果,顽强的意志终于会就范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馆,火气没有了,只有丧气的份儿。他觉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
的依傍倒掉了。他认为不但跟哀区脱结了死冤家,并且把介绍人高恩也变了敌人。在一
座只有冤家仇敌的城里,那真是孤独到了极点。除了狄哀纳与高恩,他一个人都不认识。
他的朋友高丽纳,从前在德国认识的美丽的女演员,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国演戏去了,
这一回是在美国,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体:因为她已经很出名,报纸上常常披露
她的行踪。至于那个被他无意中打破饭碗的女教师,他常常难过而决心到了巴黎非寻访
不可的女子,如今来到巴黎之后,他可忘了她的姓氏,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她
名字叫做安多纳德。其余的还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寻访一个可怜的女教
员,又是谈何容易!
    眼前先得设法维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边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
着厌恶的心理,去问问旅馆的胖子老板,街坊上可有人请他教钢琴。老板对这个一天只
吃一顿而又讲德语的旅客,原来就不瞧在眼里,现在知道他只是个音乐家,更失去了所
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国人,认为音乐是贪吃懒做的人的行业,所以就挖苦他:
    “钢琴?你弄这个玩艺儿吗?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欢干这一行!我
吗,我听到无论什么音乐就跟听到下雨一样也许你可以教教我罢。喂,你们诸位觉
得怎么样?〃他转身对一般正在喝酒的工人嚷着。
    大家哄笑了一阵。
    “这行手艺倒是怪体面的呢,〃其中有一个说。〃又干净,又能讨女人喜欢。”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语,尤其是取笑的话:他正在找话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
气。老板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对丈夫说:“得了罢,斐列伯,别这么胡说八道。〃——她
又转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许有人会请教你的。”
    “谁呀?〃丈夫问。
    “就是葛拉赛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人家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呢。”
    “啊!你说的是他们,那些摆臭架子的!不错,那是真的。”
    他们告诉克利斯朵夫,说那是肉店里的女儿:她的父母想把她装成一个大家闺秀,
答应她学琴,哪怕借此招摇一下也是好的。结果是旅馆的主妇答应替克利斯朵夫说去。
    第二天,他回报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愿意先见见他,他便去了,看见她坐在
柜台后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尸首,那个皮色娇嫩,装着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来
意,立刻板起一副俨然的面孔。她开口就提到学费,声明她不愿意多花钱,因为弹琴固
然是有趣的玩艺,,但并非必须的,她每小时只能给一法郎。之后,她又不大放心的盘
问他是否真懂音乐。等到知道他不但会演奏,还会写作,她似乎安心了,态度也显得殷
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满足了,决意向街坊们说她的女儿找到一个作曲家做老师。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见所谓钢琴是件旧货店里买来的破烂东西,声音象吉他;—
—而肉店里的小姐用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键盘上扭来扭去,连这个音和那个音的区别都
分不出,神气似乎不胜厌烦,不到几分钟就当着人打呵欠;——母亲还在旁监视,发表
她那套对音乐与音乐教育的意见:——克利斯朵夫委屈之极,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垂头丧气的回去,有几晚连饭都吃不下。仅仅是几星期的功夫,他已经到了这田地,
将来还有什么下贱的事不能做?当初也何必那么愤愤不平的拒绝哀区脱的工作?他现在
做的事不是更丢人吗?
    一天晚上,他在卧室中不由得流下泪来,无可奈何的跪在床前祈祷祈祷什么呢?
他能祈祷什么呢?他已经不信上帝,以为没有上帝了但还是得祈祷,向自己祈祷。
只有极平凡的人才从来不祈祷。他们不懂得坚强的心灵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潜修默炼。
白天受了屈辱之后,克利斯朵夫在他静得嗡嗡作响的心头,感觉到他永恒的生命。悲惨
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动:但这悲惨生活跟他生命的本体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
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毁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个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听
着自己的热血奔腾,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还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反复说着:
    “我是永久,永久存在的”
    这声音,他是很熟悉的:不论回想到如何久远,他始终听到它。有时他会几个月的
把它忘掉,想不起内心有它强烈单调的节奏;可是实际上他知道那声音永远存在,从来
没停过,正如海洋在黑夜里也依旧狂啸怒吼。如今他又找到了那种镇静与毅力,象每次
沉浸到这音乐中的时候一样。他心定神安的站了起来。不,他的艰苦的生活一点没有可
羞的地方;他咬着面包用不着脸红;该脸红的是那些逼他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面包的人。
忍耐罢!终有一天
    可是到了明天又没耐性了;他虽是竭力抑制,终于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因为那混账
而放肆的小丫头嘲笑他的口音,故意捣乱,不听他的指导,他气得大发雷霆。克利斯朵
夫怒吼着,小姑娘怪叫着,因为一个由她出钱雇用的人胆敢对她失敬而大为骇怒。克利
斯朵夫把她手臂猛烈的摇了几下,她就嚷着说他打了她。母亲象雌老虎般的跑来,拚命
的吻着女儿,骂着克利斯朵夫。肉店老板也出现了,说他决不答应一个普鲁士流氓来碰
他的女儿。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白,羞愤交加,一时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那个男人,
女人,小姑娘,一起勒死,便在咒骂声中溜了。旅店的主人们看他狼狈不堪的回来,立
刻逗他说出经过情形,使他们忌妒邻居的心借此痛快一下。但到了晚上,街坊上都传说
德国人是个殴打儿童的蛮子。
    克利斯朵夫又到别的音乐商那里奔走了几次,毫无结果。他觉得法国人不容易接近;
他们那种漫无秩序的忙乱把他头都闹昏了。巴黎给他的印象是一个混乱的社会,受着专
制傲慢的官僚政治统治。
    一天晚上,他因为一无收获而垂头丧气在大街上溜跶的时候,忽然看见西尔伐?高
恩迎面而来。他一心以为他们已经闹翻了,便掉过头去,想不让他看见。高恩可是招呼
他:“哎!你怎么啦?〃他一边说一边笑。〃我很想来看你,可是我把你的地址丢了
天哪,亲爱的朋友,那天我竟认不得你了。你真是慷慨激昂。”
    克利斯朵夫望着他,又是诧异又是惭愧:“你不恨我吗?”
    “恨你?干吗恨你?”
 
    他非但不恨,还觉得克利斯朵夫把哀区脱训斥一顿挺好玩呢;他的确大大的乐了一
阵。哀区脱和克利斯朵夫两个究竟谁是谁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估量人是把他们给
他的乐趣多少为标准的;他感到克利斯朵夫可能供应大量的笑料,想尽量利用一下。
    “你该来看我啊,〃他接着说。〃我老等着你呢。今晚你有事没有?跟我一块儿吃饭
去。这一下我可不让你走啦。吃饭的都是咱们自己人:每半个月聚会一次的几个艺术家。
你应当认识这些人。来罢。我给你介绍。”
    克利斯朵夫拿衣冠不整来推辞也推辞不掉。高恩把他拉着走了。
    他们走进大街上的一家饭店,直上二楼。克利斯朵夫看见有三十来个年轻人,大概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很兴奋的讨论着什么。高恩把他介绍了,说他是刚从德国牢里逃
出来的。他们全不理会,只管继续他们热烈的辩论。初到的高恩也立刻卷了进去。
    克利斯朵夫见了这些优秀分子很胆怯,不敢开口,只尽量伸着耳朵听。但他不容易
听清滔滔不竭的法语,没法懂得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重大的艺术问题。他只听见〃托拉斯〃,
“垄断〃,〃跌价〃,〃收入的数目〃等等的名辞,和〃艺术的尊严〃与〃著作权〃等等混在一起。
终于他发觉大家谈的是商业问题。一部分参加某个银团的作家,因为有人想组织一个同
样的公司和他们竞争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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