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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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
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
他想起这些恬①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①《哀格蒙特》为歌德名剧,《罗密欧》即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她们,晚上,在她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着眼睛
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的演奏,对着乐器架半阖着眼睛出神的时候。
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
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
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
他爱她聪明的眼睛,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
她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她带点儿轻咳的,好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她
那双柔软的手,爱她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的给他解
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她手指的
温暖,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听着,完全没想
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她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她
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
没有关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她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
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她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
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
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
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
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
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
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
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骨
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
凡特的阿波罗。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①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
伊特剧院的全景。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②勒?凡纳,蒙
丹诸人的作品。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③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周围都镶着蓝的
和绿的丝带。另外还④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
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像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
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
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
在那儿飘来荡去。
①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
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②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
③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于勒?
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
④拉斐尔生气作圣母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
西施丁二世,故名。海高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
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喜
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
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的弹得坏。她有相当的
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
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
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
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
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
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
看他发谱,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
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
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
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
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
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
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
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的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
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
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
决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
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
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
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
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
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
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
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
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
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
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压迫似
的,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
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
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
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
养了,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
的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
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
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
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
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
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
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
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
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
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的笑了。
母亲轻轻的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
的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
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
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
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
简直乖得象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
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
夫给她弄得莫名片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
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
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
的丝带;她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
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
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
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
——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
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
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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