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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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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
般给他糖果也觉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着贵人们那种不拘小节的态度,给他一块金洋把
他打发走,他尤其难堪。他因为穷,因为被人看做穷而苦恼。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
他手里拿的钱使他心里难过到极点,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风洞里。可是过了一忽儿,他
不得不压着傲气去捡回来,因为家里积欠肉店的账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他的家长可想不到这些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还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代遇而很高
兴呢。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实的鲁意莎简直想不出还有什
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们经常夸耀的资料。但最快乐的还是老祖父。
他表面上装做独往独来,说话毫无忌讳,瞧不起名衔地位,骨子里却是挺天真的仰慕金
钱,权势,荣誉,声望;看见孙儿能接近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他真得意极了,仿佛孩子
的光荣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虽然装做若无其事,总掩不住脸上的光彩。凡是克利
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希尔就得借端待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来的心情,
竟象小孩子一样的不耐烦。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气,提出些无关
紧要的问句,好比:
    “嗯,今儿弹得不坏罢?”
    或者是亲热的暗示,例如:
    “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闻讲给我们听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维话捧捧他:
    “公子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心绪恶劣,冷冷的回答了一声
    “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气。老人家继续问下去,提到些比较实际的事,孩子的回
答只有唯唯否否。家里别的人也插进来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可愈来愈拧着眉头,一字
一句差不多全得从他嘴里硬逼出来,终于约翰?米希尔发脾气了,说出难听的话。克利
斯朵夫也不大客气的顶回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老人砰的一声带上了门,走了。这些
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给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奴
颜屈膝的精神,可并非他们的过失!他们根本没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变得深藏了;虽然对家人不下什么判断,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
一道鸿沟。当然,他也夸张这种隔膜的情形;因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
跟他们谈一谈,他们也不见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与子女之间要能彻底的推心置腹,哪
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亲相爱,也极不容易办到:因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
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长与富有经验那种错误的观念从中作梗,使父母轻
视儿童的心情,殊不知他们的心情有时和成人的一样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远比成人
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听到的谈话,使他和家人隔离得更远了。
    上他们家来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数是乐队里的乐师,喜欢喝酒的单身汉,并不是
坏人,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声使屋子都为之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
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品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高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
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他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
身发僵,脸都气白了,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气,好似对音乐全无兴趣;要是可能,他竟要
恨音乐了。曼希沃说他:
    “这家伙没有心肝,没有感觉。不知他这种性格象谁。”
    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声极平板,速度极慢,又笨重,又一本
正经,跟那些唱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头
儿,永远说着同样的笑话,无休无歇的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世家的家谱,——他
们的兴趣并不在于所讲的题目,只要能说话,能找到说话的对手就高兴了。
    至于鲁意莎,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闲言闲语;每隔相当时候,
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说是关切她,跑来约她在下次宴会中帮忙,同时还越俎代庖,过
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克拉拉祖母
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非洲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
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的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国家打了胜仗,
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而那种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
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压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
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日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
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起,也是一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
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耻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
因为它结果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其他,
觉得他是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
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品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
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象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
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
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干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
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
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
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的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
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
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的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
沉着脸。伯父又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折磨得太
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
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
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
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他
听见远远的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
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
一夜不曾阖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
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
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要希望那些没出息的、教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
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时
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
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
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越觉得需要摆脱
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①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
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
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
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
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
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
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的走开了。    
  ①布尔乔亚是法语bourgeoisie(资产阶级)之译音,在本书中,多半系指中产阶级或市民阶层。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脱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
舅舅独往独来的性格是对的。高脱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
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为高
脱弗烈特老想不平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熟的
时候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
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唿哨。和衣睡
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床,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象野人一样巧妙的爬到临街的
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象小学
生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的在月
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
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
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高脱弗烈特轻轻的
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象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
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
水色合成一起。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但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
荡漾,漂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望四下里纷披,声音象丝绸的磨擦。他们
悄悄的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
的阿勃兰德鱼,象麦穗一般的绿,又象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象
墨杜萨①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拚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望水
里沉,然后象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红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
一批的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象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
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了,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    
  ①墨杜萨为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被迫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他这样的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
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
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
的人看了起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
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
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分。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
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起路上多
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
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
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
还是看出她手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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