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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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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红杉儿其实也没真的听懂这里面的子丑寅卯,只是觉得应该说好。”真没想到,水也有那么多的说法。”

  杭天醉便来了劲,滔滔不绝起来:“水,拿来泡茶,最要紧处,便是这几个字,你可给我记住了,一会儿我考你。”

  “一是要清,二是要活,三是要轻,四是要甘,五是要树。听说过'敲冰煮茗'这个典吗?”

  红衫儿摇摇头。

  “说的是唐代高士王休,隐居在太白山中,一到冬天,溪水结冰,他就把冰敲开了取来煮茶,接待朋友。还有,听说过《红楼梦》吗?”

  红杉儿点点头。

  “那'贾宝玉品茶找翠庵,刘姥姥醉卧恰红院',听说过吗?”

  红杉儿摇摇头。

  “那个妙玉呢?”

  红杉儿迟疑了,皱起眉头,搜索着她那点可怜的记忆。

  “就是出家人妙玉,在她的庵院里用雪水沏茶请客。雪是从梅花上掸下来的,埋在地下藏了五年,见了最珍贵的客人,才取出来喝。所以妙玉说,一杯是品,二杯是饮,三杯是驴饮了。“

  红衫儿集然一笑,说:“那我过去就是驴子了。我们跑江湖的,不要说二杯三杯,十杯八杯都是一口气的事,你没看我们流的那些个汗。“

  “那是从前的,以后我不会让你流那么多的汗。你也就晓得,这茶怎么个喝法才是地道的呢。“

  两人靠在石栏边,正有滋有味地聊着,撮着从大殿里出来,说:“少爷,那女尼想见见你呢。”

  “钱收下了吗?”

  “钱倒是收下了,说是还要和少爷交割清楚。以后人是死是活,她一概不管帐了的。“

  杭少爷一把扯起了红衫儿,说:“下山!”

  “不见了?”撮着问。

  “见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太婆干什么?她们也算是女人,那就真正叫鱼目混珠了。”

  撮着是老实人,不晓得少爷这话有一半是说给红杉儿听的,以此显示自己威严的那一面。下了山,杭天醉把红衫儿扶上了车,才对撮着说:“把车拉到候潮门去,我让茶清伯安顿了红衫儿,先住下再说,那里不正缺人手吗?”

  车上坐了两个人,又放了一罐清水,比以往沉出了一倍,撮着呼嗤呼嗤地喘起气来。但他的喘气,并不是因为累,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那一日大雷雨中的事情,还想起了茶清伯的发了绿的眼睛。

  有时,他也回过头去,看一眼坐在车上的这对青年男女,那罐清水就放在他俩的腿中间,杭天醉不时地把头凑下去,在水中照照自己,又叫红衫儿也凑过来照,两个脑袋凑在水前,嘻嘻哈哈地就笑了。

  撮着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和少奶奶却不能这样,他俩冰冷冷的,仆人们传说他们甚至不同房。难道少奶奶不漂亮吗?撮着眼里的红衫儿,倒着实要比少奶奶差远了呢。

  他不理解他的少爷了。你看他平时在家中萎萎靡靡,哈欠连天,可是这会儿怎么这样器宇轩昂神情滞洒了呢?你看他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样子。还有这个红衫儿,惶惶恐恐地笑着,正顺着少爷的心思走呢。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又套上了那枚祖母绿的戒指。

  撮着想:“回去后我怎么跟少奶奶交代呢?这个少爷,跟他的爹,真是八九不离十啊!”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三章
 
 
  杭州东南处,直崇新门外的南北土门和东青门外坝子桥,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吴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门望仙桥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着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客。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茶清伯不过是把忘忧茶庄前店后场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来做。往年茶农是直接把茶送到忘忧茶庄后场,由茶清伯评茶定级收购,或者进山去采购了来。今年却是送到忘忧茶行去了,绕个弯,再送到茶庄,实际上,等于是茶庄又开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叹口气,对吴茶清说:“何必呢?一家人嘛!”

  吴茶清捻捻小胡子,说:“少添一点麻烦吧。”

  “没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烦。”林藕初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眼里便有了忧怨。

  吴茶清端起了盖碗茶,又放下,目光盯着女人,便直了起来,道:“你是不晓得男人的厉害。”

  “怎么个厉害?”

  “男人要什么,便是要夺什么的。”

  “我这里有什么不让你要的?几十年过来,还不是你在替我们抗家做主?“杭夫人说。

  “谁说我想替你们杭家做主?”茶清说,“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庄是我的,这个上上下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着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忘忧茶庄不姓杭,姓吴,你答应吗?”

  杭夫人头低了下去,半晌,抬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九斋死前,曾对我说,将来有一日我吴茶清归了西,要用十人抬棺,从茶庄前门送出去。”

  女人听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斋是要我死在忘忧茶庄里呢。”吴茶清说,轻轻地,笑了。

  “我们便是一起死在忘忧茶庄里,又怎么样!”林藕初激动起来,“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老爷给我送来的男人?不怕九斋这死鬼在地底下听了咒我,这几十年没有你,我和他有什么趣味,这份家业,无非是你我顶了他的名义挣下的罢了。“

  吴茶清长叹了一口气:“我这次要出去,并非因为和云中雕较量了一场,实在是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在这里呆久了,顶了杭家的名分做事,心里便生出其他念头。人心就是这样不知足的。如今天醉也成家立业了。长此以往,怕是我们两个对峙,你在当中为难,败了你一世的辛苦。你倒想想,究竟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藕初听着听着,呆了,然后掏出帕子,轻声哭泣起来。

  吴茶清在女人身边站了一会儿,说:“你姓林,不姓杭,你为谁哭?”

  女人老了,是老泪纵横了,女人说:“我为姓吴的人哭。”

  那姓吴的老人腰弯了下来。两只手拇指和食指来回使劲地搓弄着,吭吭地咳嗽着。女人哭着哭着,见对方老咳嗽,头一抬,愣住了,吴茶清两只冰冷的眼睛雾气腾腾的,冒着热气。

  吴茶清一向在茶界深藏不露却又名声远扬,他的举动,便成了人们效仿的榜样。自他迁来此地后,杭州的茶行逐渐地便多了起来。宁波的庄源润,杭州的乾泰昌,海宁使石的源记、隆兴记,又有公顺、保泰,纷纷相继而设。候潮路口,茶市一时盛极。

  自此,春夏两季,茶商云集杭州。东北,有哈尔滨的东发合,大连的源顺德;天津卫,有泉祥、正兴德、源丰和、义兴泰、敬记;北京有鸿记;济南有鸿祥;青岛有瑞芬;潍县有福聚祥;开封有王大昌;烟台有协茂德、福增春;福州有何同泰。

  天南地北的来人多了,便分出了流派。一时,便有了天津帮、冀州帮、山东帮、章邱帮、辽东帮和福建帮。

  往近处说,长江以南,上海、南京、苏州、无锡、常州的茶商,未等杭人春茶收购完,便直奔杭州候潮路,专门来此等候,采购了红绿毛茶而去。

  这些以采购为主的外省茶商,茶业一行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水客“。

  有水客,便有山客。水客是买方,那山客就是卖方了。不过他们都是通过茶行再卖出去罢了。

  山客从哪里来?

  本省的有杭州、绍兴、宁波、金华、台州、丽水、温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新县、绩溪、祁门、休宁、太平、宁国;有江苏的宜兴;湖北的宜昌;还有闽北、赣东的茶客。

  一时南星桥、海月桥,万商云集,钱塘江畔,帆船如梭。茶业在本世纪初的杭州,倒着实是鼎盛一时的了。

  清明以来,吴茶清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从前在忘忧茶庄时,上上下下的人,都用得顺了,不像在这里,万事开头难。好在新近又添了个人手。在行里上下张罗着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红衫儿。让她这个江湖上跑码头的女孩子干这等操心事情,本来并不合适,杭天醉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吴茶清问:“这里谁说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这里是得茶清伯说了算,只得对红杉儿说:“你先住下了,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再来安顿你。”

  红衫儿心里有些害怕这个山羊胡子,不敢吭声。

  吴茶清问:“会烧饭吗?”

  “会。”

  “记住了,烧菜,不准放生姜、大蒜、生葱,不准烧咸鱼誊。”吴茶清见红衫儿不明白这意思,便解释:“吃茶叶饭,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活臭倒笼,一股子气喷得茶叶都染了'腥',这个生意还怎么做?不相信试试看,厨房里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烟气。”

  红衫儿明白了,使劲点头。

  “还有,你这个名字,原来跑码头时用的,现在再用,不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红衫儿说:“我从小就没名字的。我亲爹娘把我扔掉时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跑码头,就叫红衫儿了。在寺里,师父说要给我取个法名,还没来得及呢。“

  吴茶清对杭天醉说:“你就给她取个名吧,你带来的人嘛。”

  “诗经曰:有女如茶。茶通茶,就叫她小茶吧。古人曰:茶者,娇美意也。古人叫可爱的少女为茶茶、小茶。她又在茶行里了,你看如何?”

  “这个名字倒还清爽。”茶清伯点点头。

  吴茶清又对天醉说:“你慢走,我给你见个人。”说话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仓库里出来,此人,正是吴茶清新收的小伙计,安徽小老乡吴升。

  吴升倒是长出个人样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不小,低眉顺眼的。见了老板和股东,不停地欠身问安,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

  茶清说:“天醉,以后茶行到钱庄取钱,到茶庄报信都是他的事情。茶行和茶庄三天两头的来往,吴升就跑腿了。你把他记住了,以后好使唤。“

  吴升欠着腰说:“只管吩咐,只管吩咐。”他穿一件土蓝布衫,头发盘在头顶上,一张脸倒方方正正。厚嘴唇,唇上一排黑密密的小胡子,冒着汗珠,皮肤黝黑。正在干活呢,脸上就油光光的。他一开口,白牙亮晃晃的,像个纯朴的山里人,只是他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是没地方看,他那副手脚也一样,不停地挪动,一副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样子。

  天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老相识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吴升被茶清叫过来之前,他正在和几个外地水客交涉一批茶叶的价格,一会儿结结巴巴,一会儿张牙舞爪。他正跟着茶清学当行信呢,也就是学习怎样评茶、开汤、看样、开价,成交挂牌。水客也欺他嫩,徒有发奋的志向和与生俱来的心机,有什么用?慢慢熬吧。

  吴升很乐观,肯吃苦,不怕被人奚落。手勤脚勤,嘴却不像当茶博士那会儿那么勤了。他决心吃苦耐劳,有朝一日,打出一番茶清伯一样的天地。远大的理想,甚至使他心灵都纯洁起来了。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天他是有些反常了。倒不是因为买办李大带来了大鼻子英国洋人要压价,这事有老板顶着,他不怕;也不是见了大股东杭天醉怯场。杭天醉跟他年纪相仿,却家有万贯,这不稀罕,祖宗留的。他怯场,是因为他见到了小茶。老板要他把小茶安顿到楼上靠底那间房子,然后再带她去厨房。也就是说,小茶和他一样,目前都是下人。他几乎立刻就把小茶给认出来了。红衫儿就红衫儿吧,还叫什么小茶,他想。遇到了童年时的熟人,他既慌张又兴奋,他可不会记住他是怎么推打这个女孩子的事了,只记得那一串红色的跟头。他几乎想要欢呼跳跃,上前去凑近乎,可是他刚一抬头,便见到了杭天醉那与众不同的蒙眈迷离的目光,他的心里便咯噎了一下,上不上下不下地搁住了。

  况且,杭天醉又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小茶肩膀上,说:“去吧,乖一点,干活要小心。我有空,会来看你的。“

  吴升以为,这便是杭天醉无视他存在的重要证据,他竟敢去搭一个下女的肩膀,简直不忍目睹。

  也许就为了给大股东当场出点难题,他低着头,用焦急的口吻说:“老板,刚才来的李大,带着西洋人,说你估的九曲红梅,开价高了,不到一级的。”

  话音刚落,杭天醉就挂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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