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明 李贽--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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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之备员洱海也,先生守姚安已年余,每与先生谈,辄夜分不忍别去,而自是先生不复言去矣。万历八年庚辰之春,谦以入贺当行。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少需之,得上其绩,且加恩或上迁。而侍御刘公方按楚雄,先生一日谢簿书,封府库,携其家,去姚安而来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先生曰:“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
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而两台皆勿许,于是先生还其家姚安,而走大理之鸡足。鸡足者,滇西名山也。两台知其意已决,不可留,乃为请于朝,得致其仕。
命下之日,谦方出都门还趋滇,恐不及一晤先生而别也,乃至楚之常、武而程程物色之,至贵竹而知先生尚留滇中遨游山水间,未言归,归当以明年春,则甚喜。或谓谦曰:“李姚安始求去时,唯恐不一日去,今又何迟迟也?何谓哉!”谦曰:“李先生之去,去其官耳。
去其官矣,何地而非家,又何迫迫于温陵者为?且温陵又无先生之家。”及至滇,而先生果欲便家滇中,则以其室人昼夜涕泣请,将归楚之黄安。盖先生女若婿皆在黄安依耿先生以居,故其室人第愿得归黄安云。先生别号曰卓吾居士。卓吾居士别有传,不具述,述其所以去滇者如此。
先生之行,取道西蜀,将穿三峡,览瞿塘、滟澦之胜,而时时过访其相知故人,则愿先生无复留,携其家人一意达黄安,使其母子得相共,终初念,而后东西南北,唯吾所适,不亦可乎?先生曰:“诺。”遂行。
复澹然大士
《易经》未三绝,今史方伊始,非三冬二夏未易就绪,计必至明夏四五月乃可。过暑毒,即回龙湖矣。回湖唯有主张净土,督课四方公案,更不作小学生钻故纸事也。参禅事大,量非根器浅弱者所能担。今时人最高者,唯有好名,无真实为生死苦恼怕欲求出脱也。日过一日,壮者老,少者壮,而老者又欲死矣。出来不觉就是四年,祗是怕死在方上,侍者不敢弃我尸,必欲装棺材赴土中埋尔。今幸未死,然病苦亦渐多,当知去死亦不远,但得回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须劝我,我自然来也。来湖上化,则湖上即我归成之地,子子孙孙道场是依,未可谓龙湖蕞尔之地非西方极乐净土矣。
为黄安二上人三首
大孝一首
黄安上人,为有慈母照居在堂,念无以报母,乃割肉出血,书写愿文,对佛自誓,欲以此生成道,报答母慈。以为温清虽孝,终是小孝,未足以报答吾母也。即使勉强勤学,成就功名以致褒崇,亦是荣耀他人耳目,未可以拔吾慈母于苦海也。唯有勤精进,成佛道,庶可藉此以报答耳。若以吾家孔夫子报父报母之事观之,则虽武周继述之大孝,不觉眇乎小矣。
今观吾夫子之父母,至于今有耿光,则些小功名,真不足以成吾报母之业也。上人刺血书愿,其志盖如此而不敢笔之于文,则其志亦可悲矣!故余代书其意,以告诸同事云。
余初见上人时,上人尚攻举子业,初亦曾以落发出家事告余,余甚不然之。今年过此,乃秃然一无发之僧,余一见之,不免惊讶,然亦知其有真志矣。是以不敢显言,但时时略示微意于语言之间,而上人心实志坚,终不可以说辞诤也。今复如此,则真出家儿矣,他人可得比耶!因叹古人称学道全要英灵汉子,如上人非真英灵汉子乎?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清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太岳。盖英雄之士,不可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今上人以此进道,又谁能先之乎?故称之曰大孝。
真师二首
黄安二上人到此,时时言及师友之重。怀林曰:“据和尚平日所言师友,觉又是一样者。”
余谓师友原是一样,有两样耶?但世人不知友之即师,乃以四拜受业者谓之师;又不知师之即友,徒以结交亲密者谓之友。夫使友而不可以四拜受业也,则必不可以与之友矣。师而不可以心腹告语也,则亦不可以事之为师矣。古人知朋友所系之重,故特加师字于友之上,以见所友无不可师者,若不可师,即不可友。大概言之,总不过友之一字而已,故言友则师在其中矣。若此二上人,是友而即师者也。其师兄常恐师弟之牵于情而不能摆脱也,则携之远出以坚固其道心;其师弟亦知师兄之真爱己也,遂同之远出而对佛以发其弘愿。此以师兄为友,亦以师兄为师者也,非友而师者乎?其师弟恐师兄徒知皈依西方而不知自性西方也,故常述其师称赞邓豁渠之语于师兄之前,其师兄亦知师弟之托意婉也,亦信念佛即参禅而不可以徒为念佛之计。此以师弟为友,亦以师弟为师者也,又非友而师者乎?故吾谓二上人方可称真师友矣。若泛泛然群聚,何益耶,宁知师友之为重耶!
故吾因此时时论及邓豁渠,又推豁渠师友之所自,二上人喜甚,以谓我虽忝为豁渠之孙,而竟不知豁渠之所自,今得先生开示,宛然如在豁渠师祖之旁,又因以得闻阳明、心斋先生之所以授受,其快活无量何如也!今但不闻先生师友所在耳。余谓学无常师,“夫子焉不学”,虽在今日不免套语,其实亦是实语。吾虽不曾四拜受业一个人以为师,亦不曾以四拜传受一个人以为友,然比世人之时时四拜人,与时时受人四拜者,真不可同日而语也。我问此受四拜人,此受四拜人非聋即哑,莫我告也。我又遍问此四拜于人者,此四拜于人者亦非聋即哑,不知所以我告也。然则师之下在四拜明矣。然孰知吾心中时时四拜百拜屈指不能举其多,沙数不能喻其众乎?吾河以言吾师友于二上人之前哉!
失言三首
余初会二上人时,见其念佛精勤,遂叙吾生平好高好洁之说以请教之。今相处日久,二上人之高洁比余当十百千倍,则高洁之说为不当矣。盖高洁之说,以对世之委靡浑浊者则为应病之药。余观世人恒无真志,要不过落在委靡浑浊之中,是故口是心非,言清行浊,了不见有好高好洁之实,而又反以高洁为余病,是以痛切而深念之。若二上人者,岂宜以高洁之说进乎?对高洁人谈高洁,已为止沸益薪,况高洁十倍哉!是余蠢也。“过犹不及”,孔夫于言之详矣。委靡浑浊而不进者,不及者也;好为高洁而不止者,大过者也:皆道之所不载也。二上人只宜如是而已矣。如是念佛,如是修行,如是持戒。如是可久,如是可大,如是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不可再多事也。念佛时但去念佛,欲见慈母时但去见慈母,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故念佛亦可,莫太高洁可矣。
复李渐老书
数千里外山泽无告之老,翁皆得而时时衣食之,则翁之禄,岂但仁九族,惠亲友已哉!
感德多矣,报施未也,可如何!承谕烦恼心,山野虽孤独,亦时时有之。即此衣食之赐,既深以为喜,则缺衣少食之烦恼不言可知已。身犹其易者,筹而上之,有国则烦恼一国,有家则烦恼一家,无家则烦恼一身,所任愈轻,则烦恼愈减。然则烦恼之增减,唯随所任之重轻耳。世固未闻有少烦恼之人也,唯无身乃可免矣。老子云:“若吾无身,更有何患?”无身则自无患,无患则自无恼。吁!安得闻出世之旨以免此后有之身哉!翁幸有以教之!此又山泽癯老晚年之第一烦恼处也。
卷三杂述
卓吾论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犹及见卓吾居士,能论其大略云。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与笃,吾土音一也,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时维阳月,得全数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幼而孤,莫知所长。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此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侥也。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遂就禄,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
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之上。居上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肛。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温陵居上。”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哉!”
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上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卒迁南雍以去。
数月,闻白斋公没,守制东归。时倭夷窃肆,海上所在兵燹。居上间关夜行昼伏,除六月方抵家。分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陴击柝为城守备。盖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以自活。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复十余月,乃得缺,称国子先生,如旧官。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余闻之,叹曰:“嗟嗟!
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上曰:“吾有一言,与子商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俗,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世依土。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余以半归,即可得也。第恐室人不从耳。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
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