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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死亡之书-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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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群众。而赤毛婆婆是默默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戒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了之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3
  赤毛婆婆在黑子成长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纯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无疾而终(4)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于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她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者痛苦的感觉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受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像,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已经没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间的仙哪!
  赤毛婆婆家里好像没有床。
  在黑子的记忆中,赤毛婆婆家里没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盘腿坐在蒲团上。她睡也是坐着。她睡着的时候安详极了,双手是合十的,这不是佛,是什么。
  黑子还小的时候,他会效仿赤毛婆婆的样子,晚上睡觉不放蚊帐,让蚊虫在身上叮咬着。不一会,他身上就奇痒无比,他浑身抓挠着,抓得红一块紫一块,还抓出了一条条血道道。他想,他怎么也无法忍受蚊虫的叮咬,他不明白赤毛婆婆为什么能做得到。
  有时,他盘腿坐在那里,想学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会,他的双腿就麻木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放弃。
  更让黑子不可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布鞋。
  她拄着拐杖在冬天凛冽的风中行走的时候,风把她宽大的衣裤吹得鼓起来,那单衣单裤像是一层枯树的皮,根本就起不了御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行走在凛冽的风中和行走在春风里没有什么两样。
  4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在贯穿着她的一生。这一点,黑子深信不疑。哑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来到赤毛婆婆家里。赤毛婆婆对黑子说:“黑子,你哑巴大叔要去了。”黑子很奇怪,哑巴大叔好好的,他怎会去呢。
  他问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就不说话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不会阻止哑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赤毛婆婆对乡村里发生的死亡事件似乎充耳不闻,她从不过问什么事情,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去之后,黑子去找过赤毛婆婆,她无动于衷。



无疾而终(5)
  黑子想,赤毛婆婆和哑巴大叔那么亲近,只要赤毛婆婆劝一下哑巴大叔,哑巴大叔肯定会回心转意把碧莲接回来的。
  黑子对赤毛婆婆说:“赤毛婆婆,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河背村了。你劝劝他吧,把碧莲接回来,碧莲怪可怜的。”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没有理会黑子。
  干脆的,她一句话也没有对黑子说。黑子失望极了,赤毛婆婆怎么就坐视不管呢。赤毛婆婆后来一直没有和黑子提起这件事。
  赤毛婆婆的态度有时让黑子着实感到迷惘。
  黑子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大干部模样的人,他穿着军装,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他们径直来到了赤毛婆婆的家里。
  大干部也不年轻了。
  他一见到赤毛婆婆家,两眼潮湿。
  他哽咽地说:“赤毛婆婆,你还认识我么?”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大干部说:“你老人家仔细想想,我是周讯呀,就是你当初救过命的周讯团长呀。”
  赤毛婆婆平静地说:“贵人,你走吧,我真的不认识你。”
  大干部很伤感:“怎么会呢,你老人家是不是——”
  赤毛婆婆的语调有点冷:“我还没有到糊涂的时候,你不用再说了,你还是走吧。”
  大干部无限伤感地站起来,走出了赤毛婆婆的门。大干部走的时候,给赤毛婆婆留下了二百元钱。
  赤毛婆婆对在一旁的黑子说:“黑子,把这钱给那人送回去。”
  赤毛婆婆的话中隐含着一股威慑力。
  黑子二话不说拿着钱追了出去。
  他对大干部说:“赤毛婆婆让我把钱还给你。”
  大干部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不会拿回来的。”
  黑子说:“不行,赤毛婆婆说了,她不要这钱。”
  大干部说:“那就给你吧!”
  黑子说:“我不要,赤毛婆婆说了,要还给你!”
  黑子坚定的目光让大干部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他收回了钱,回头望了望古旧的曲柳村,苍凉地走了。
  大干部是从镇上徒步走到曲柳村来看望他的救命恩人赤毛婆婆的。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了,当年周讯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他负伤之后被国民党追到了曲柳村,他当时就躲在赤毛婆婆的家里。
  5
  黑子和王松国去县城里参加高考那几天,黑子母亲心神不宁,她老担心黑子考不好。她来到赤毛婆婆家里,对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喃喃地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黑儿顺顺利利,一举高中。”



无疾而终(6)
  赤毛婆婆说:“我看到灵光了。”
  6
  一九七七年八月,邮递员送来了两份录取通知书。
   乡邮员老陈骑着单车一路丁丁当当地进了村。乡邮员老陈的到来,让曲柳村的人兴奋。人们一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就赶紧到门口,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远方亲人的来信。老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黑子的家门口。母亲早在家门口等候了。黑子其实也听到了那自行车的铃声,但他不敢出去,他怕失望,多少次,自行车的铃声从门口响过,却没有音讯。
  老陈对在门口等候的黑子母亲说:“老嫂子,恭喜你了,北京大学来的信,快拿去。”
  老陈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他多少年没有送这种信件了,如今,他又能送这种给人带来鼓舞带来激动的信了,他能不由衷地高兴么。
  母亲喜形于色,她大声喊道:“黑儿,快出来,北京大学来信了。”
  黑子一激灵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一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鲜红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是录取通知书。
  黑子先是呆了一会,随即跳起来,对着母亲说:“我考上大学了——”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甜酸苦辣。
  老陈看着他们母子高兴的样子,悄悄地走了。
  他还要去王松国家送录取通知书呢。
  他叹了口气,有些感伤,但更多的还是替曲柳村能出大学生感到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乡村里飞出金凤凰了。”
  他骑上了单车,朝王松国家驶去。
  黑子手中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跑出了门,他在村里奔跑着,边跑边喊:“我考上大学啦——”
  村里人很惊讶:“黑子考上大学了。”
  很多人到黑子家里去道喜。
  黑子跑出了村子,他一直往河堤上跑去,他跑下了河堤,奔向了渡口。
  他一路上喊着:“我考上大学了。”
  他飞翔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他梦幻中飞翔的翅膀。
  他来到了渡口。
  渡口静悄悄的,一艘新渡船泊在岸边,接任撑船佬的艄公躺在船舱里沉睡。
  黑子不叫了,他望着呜咽的大河水,泪水流了出来。
  他喊了一声:“爹,我考上大学了,爹!”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他两个被洪水埋葬的爹不知有没有听见黑子的哭声。黑子的哭声浮在水面上,氤氲着,弥漫着,大河上下充满了黑子的哭声。
  7
  黑子和王松国都考上了大学,村里议论纷纷。这可是解放以来第一次出大学生呀。那几天,乡亲们纷纷地请黑子和王松国吃酒。挨家挨户的吃,挨家挨户的喝,虽说没有什么好酒,没什么好菜,但那种乡亲的情感是真挚的。



无疾而终(7)
  在乡亲们请黑子和王松国喝酒的过程中,母亲陷入了困惑之中。黑子的路费和上学的费用让她操心。
  她不知如何是好。
  黑子考上了大学,按理说她应该高兴,可她的高兴劲一过,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她把该 卖的东西都卖了,可还是凑不够那些钱。每天乡亲们来请黑子,她都装出笑脸,应付热情纯朴的乡亲们。
  随着黑子上学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母亲心里火烧火燎的。她着急呀,无论如何,她也要凑够儿子上学费用的,哪怕是去卖血。
  就在她万分着急的时候,李远新上门了。
  那天晚上,黑子又被人请去喝酒了。这段时间,他可忙碌了,在家的时间很少,母亲理解他,他出息了,受人家尊敬了,她为他高兴,她不会阻止他去高兴的。母亲对儿子的爱永远都是含蓄的默默的,不可言说的。
  李远新进了黑子家门。
  过早的成熟使他看起来苍老极了,他不像父亲那样快乐,尽管父亲临死之前对他说,要快乐地活着,可生活的重负和心灵的压抑使他快乐不起来。这些年来,他和黑子有些疏远,他要劳动,要持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黑子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学那几天,他心里酸溜溜的难受,要是父亲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学的,黑子考上了大学,他打心眼里为黑子高兴。
  李远新本来也想像乡亲们一样请黑子吃一顿酒饭的,但他看到乡亲们争着抢着,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母亲赶忙给李远新让座,并给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烟让李远新抽。李远新抽着烟,看着憔悴的黑子母亲,心里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过多的操劳使她们过早地衰老,她们在乡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构建儿女们的天堂。她们是无辜的,也是无畏的。
  “黑子考上大学了,你也熬出头了。”李远新说。
  母亲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后,她会陷入另一种痛苦和黑暗,所有的亲人都将离她而去。那是残酷的现实。
  李远新抽完了一根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黑子母亲:“本来想请黑子吃一顿饭的,但来不及了。我心里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还需要花很多钱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场,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后要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在农村,只要田里的粮食收成过得去,怎么也有饭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这——”
  黑子母亲接过那包钱,不知说什么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无疾而终(8)
  李远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来推去了,黑子走的时候我再去送他。”
  李远新走了。
  黑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难受的。
   母亲没想到在这个夜里,赤毛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她一进门就说:“我看到灵光了。”
  母亲赶忙给她让座。
  赤毛婆婆没说什么,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黑子母亲:“黑子这么多年来像我亲孙子一样服侍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的,这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东西;你把它卖了;给黑子上大学用;他是中了状元呀!〃
  说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亲打开了那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玉镯;年代久远的玉镯。
  黑子和母亲还在感动中。
  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黑子说:“快,黑子,赤毛婆婆唤你过去。”
  母亲问:“赤毛婆婆怎么啦?”
  那人说:“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么?”黑子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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