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的花朵-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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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已经拉开,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悲观厌世。
当然,我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认为这个非我所愿而来,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的生命是个不折不扣的负担。只是凭着悲壮的热情和保持尊严的企图,我才背起了这个负担,同样出于尊严还要要求自己背得又稳又好。但那阵子我对这个工作失去了热情。
我试图寻找意义。
在这里我应该引用叔本华《悲观论集》的所有句子,但是还是算了吧。你一定已经读过,就算没读过,也可以找来读。
这种幽闭的生活过了两、三个月,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便是看书,听歌和看碟——总之,看看别人是怎么想的。叔本华说的没错,对于人类来说最好的安慰剂就是知道你的痛苦并不特殊,有很多很多人,甚至许许多多杰出的人都像你一样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和不幸,忍受着这个充满虚无的人生。
就是在那时我认定艺术家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他们替不善表达的人说出了他们的感受,和善于表达的人取得了共鸣,而对于那些毫无知觉的人,应该恭喜他们,就让他们那样下去吧。
“欢迎来到你的人生,
这是一条不归路。
大幕已经拉开,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TEAR FOR FEARS悲怆的声音以无奈的调子这样唱着,到最后却仿佛自己也受了感动,歌声变得高亢起来,充满了金色的敬意和激情。
那年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对痛苦和沉思感到厌倦了,站在中午耀眼的阳光里眯起眼睛,我简直不能想像我会干出那样的事——深夜跑到结了冰的什刹海,整小时地躺在冰面上,试图让深夜的寒冰冷却我身体里燃烧的痛苦,那痛苦无影无形,却如影相随,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后面去了哪儿。也许它是迷了路,偶然撞到了我身上,因为没有任何现实的原因,也就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这让它显得格外可怕。我敢说,我准是碰上了人们所说的“形而上的痛苦”。在这痛苦里我失去了所有的优雅作风,躺在冰面上大声喊叫,用了所有的力气大声喊叫,希望身体里的痛苦能够通过我的喊叫消散出去。
那天夜里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打扰我或挽救我,任由我呻吟嗥叫——那时候的什刹海没有路灯,没有栅栏,也没有寒冬夜行人。
多年以后,当抑郁症席卷北京,身边的朋友纷纷倒下,饭桌上的谈话变成比较“罗拉”、“百忧解”和“圣约翰草”的药性时,我才想到那个冬天我可能得了忧郁症。那痛苦可能完全是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但当时我们都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冬天结束,我把厚重的衣服收进柜子,花了很长时间在镜子前琢磨我的新衣。我那么专注于衣服颜色和样式的搭配,半天才发觉我竟然很有兴致!——也就是说它不见了!折磨了我一个冬天的痛苦不见了,我不知道它是走了,还是我已经对它习惯了。总之,我不再老想着它了!
好吧,既然我活着这件事已经不可改变,那么开始吧,大幕已经拉开,我得扮演好我的角色
没想到我的第一个观众是陈天。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陈天坐在窗前的大桌子后面,从正看着的稿件上抬起头,笑了。
“长大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点都没变。”
“你可老了。”我向他微笑心里这么想。
我得先说我是去干什么的。
因为一个冬天的禁闭和思考,我基本得出了与浮士德博士相同的结论——人生唯一能带来充实感的事情就是创造,我既然要度过这个人生就得依赖这种充实感,这种“幸福的预感”,而我既无力“开拓疆土”,只会写作,只能写作,只有写作。于是我痛下决心,从此远离风月情事,远离情感纠缠,远离那些毫无意义的人间琐事,让写作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当然知道创造除了需要决心之外,更需要的是“才能”,“才能”这件事说起来可跟你的努力,你的愿望都关系不大。想到此处我冷汗直冒,马上就想抄起电话打给爱眉,让她就我的金星相位谈谈我的艺术才能。可是如果她说我的相位不佳我可怎么办?我该怎么打发我的人生?
我的决心已经下了两个多月,每天对着自己的大堆手稿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出去推销自己,还是该关在家里笔耕不止。写作对我是爱好,有人习惯手里夹一只烟,我喜欢手里拿一根笔,从小如此便成了自娱自乐。少年时代我曾断言徐晨是一个作家,对自己却缺少这种期望。我决定,从现在起再不把我的写作热情浪费在情书上了!如果这是我唯一会的东西,我也只好拿它闯荡世界了。
在我给杂志写专栏,给广告公司写策划,给影视公司写了几个有始无终的电影剧本的那段日子里,郭郭的电话找到了我。
“我们公司各种人都要!”她说,“下星期把你写的东西给我一些,我交给我们艺术总监看看。”
“好。”
郭郭是我大学的高班同学,在一家叫“天天向上”的文化公司里作策划,她的任务是为刚成立的公司找一群年轻写手,写什么的都要,因为“天天向上”的业务包括出书,办杂志,作剧本策划,制作电影、电视剧,也为作家作代理,你能想象出的事它都干,那两年,这种文化公司多如牛毛,所有有点声望的文化人都开了这么个公司。
“我们公司的艺术总监是陈天。”郭郭最后说。
星期一,我把一个电影剧本交给郭郭,那是我在出版社无所事事时写的。下一个星期一,郭郭打电话来,说他们的艺术总监明天约我去公司见面。
我如约前往。
《圆形棒糖》——我的剧本被陈天从一摞稿件中拽出来,拿着它坐到我旁边。
“真长大了,会写剧本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吭声——以老卖老嘛!
“怎么想起写这么个故事?”
“没什么,瞎编的。”
“瞎编的?我还以为是自传呢。”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我也笑了。
《圆形棒糖》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孩挽救一个酒鬼作家的故事,作家总是喝酒,而女孩总是叼着一根圆形的棒棒糖,在最后的日子里,年轻女孩因误杀一个纠缠她的坏男人被关进了监狱,而垂死的老作家还握着一根棒糖等待她的到来
“要拥有自己的语言是很难的事。”陈天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但是也很重要。”
他是说我缺乏自己的语言方式吗?他是这个意思。十足小说家的口气!剧本并不需要自己的语言方式,剧本寻求的是敏捷的表达,只有导演才看剧本,导演看的也不是你的语言方式,导演才需要自己的语言方式呢!
我像个乖女孩那样坐着,什么也没说。
“写得不错。”他最后总结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代理,向别人推荐这个剧本,我们公司收20%代理费。怎么样?”
“好。”
“同意了?那签个合同吧。”陈天起身招呼他的女秘书把合同送到了我眼前,“看看吧。”
我强装镇静地拿起合同,努力集中精力向下读,我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管它呢,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没问题。”我努力使自己显得老练。
“那签字吧。”
他在边上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有趣就有趣吧,他的优势明摆着,我不必计较。
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合同交给了女秘书去盖章。
“好,这件事完了,还有一件事——这儿有个故事,你能在两个月之内写成剧本吗?”
我走出“天天向上”的时候,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对于“创造”我不敢说什么,但至少我可以追逐世俗的成功,这不会比“创造”更难吧。好吧,让我们来加入这争名逐利的人生洪流吧!谁打扰我我就把他一脚踢开,这才是魔羯座本色!
星期六我打电话请郭郭吃饭,郭郭说她下午要去看一个展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好啊,看完展览再吃饭。我们约了在官园见面一起坐车去。
郭郭是个巨能说的女孩,精力旺盛,对一切事充满兴趣,我们见面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对她这两年的生活以及感情经历了如指掌。她问我是否经常看美术展览?我就跟她说我从小就对美术深怀兴趣,小学画的水墨熊猫得奖就别提了,上中学的时候跟一个美院的学生学素
描,铅笔擦在粗糙白纸上的感觉让人愉快,一笔接一笔,连声音都十分悦耳。我不是个耐心的人,但画画的时候却心静如水,不厌其烦。那个美院的学生认为我画得不错,可也看不出什么不能埋没的才能,画了两年也就算了。后来唯一一次重拾这个乐趣,是和一个画画的男孩恋爱以后。我们曾经一起背了画箱去野外写生,我在他旁边支了个画框,有模有样地画着,引来不少过路的农民围观。从和那个男孩分手,我对美术的兴趣就只剩下看展览了。
我的谈话能力完全因对手而定,有了郭郭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热闹,郭郭说到陈天,总的意思是觉得他不错,很有趣。
我们拿着请柬,边走边聊,颇费了些周折才找到位于东单附近的XX胡同23号,可那儿怎么看都是个大杂院,不知道展览在何处,门口也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只见几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人朝这边走来,我知道对了,只要跟着他们就行,果然,他们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三拐两拐地来到一个门前,不用说了,门口还站着好几个跟他们类似的人,原来是个私人画展。
进了门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房子倒是般般,但收拾得很有味道,花草门廊,错落有致,院子中间挂着七八个鸟笼,这些鸟笼可非同一般,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胶皮奶嘴,密密麻麻,又是怪异又是好看。满院子的艺术青年和艺术中年就在这些奶嘴下面走来走去,交谈寒喧。如果你对现代艺术有点常识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些长奶嘴的鸟笼就是今天的展品之一。
在这种场合,没有比干站着更惨的了,展览十分钟就看完了,剩下的时间大家就拼命和别人交谈,显出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样子。郭郭肯定是没有问题,跟谁都能聊,这些人中间我也认识几个,于是也加入了奶嘴下晒太阳的行列,跟着大家点头寒喧,接受名片。
“阿波罗—赵。”我从名片上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大脑袋的阿波罗,他除了脸盘子大,头发向外发射般地竖着这两点之外,看不出他和太阳神的关系。
“那边那位是我夫人。”他指着远处一个披着黑色披肩的女子。
“您夫人不会叫维纳斯吧。”
“你们认识?”
“还没这个荣幸。”
阿波罗赵又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维纳斯—孙”——居然不幸言中。
“你们一家把美、艺术、爱情全占了,我们怎么办啊?”我逗他。
阿波罗赵腼腆地笑了:“没什么,没什么。”
他这么坦然倒显得我小气了,爱眉这时进了院子。
“爱眉,爱眉!”我招呼她,把她介绍给郭郭,两人马上聊了起来。爱眉的父母都是画画的,都画国画。爱眉出于对家里堆得到处都是的笔墨纸砚的反抗,除国画之外的所有美术门类都感兴趣。
每次到这种场合我都会赞叹爱眉的社交才能,她跟谁都有的说,跟谁都说得来,而且全都轻松自如,我就僵硬多了,不是滔滔不绝,就是一言不发。
“当然了,我是双子座。”爱眉说。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去乡下种菜了。”
“嗯,我需要活人。”
“活人,说得真恐怖,你不会吃他们吧。”
爱眉好脾气地笑:“反正不交谈我绝对受不了。”
郭郭是爱说话,爱眉是爱交谈,这两者之间有些差别。
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画家周良神气地带着个外国女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他面色黝黑,脑后有辫,说话大舌头,但颇有活动能力。
“这是卡色琳,美国使馆文化处的。”
我们都向那个瘦小的黄毛女人点头。
“这是陶然,这是爱眉,她们是搞文学的,批评家。”
“我可不是。”我一点亏都不肯吃。
“今天有你的东西吗?”爱眉问。
“有啊,你们还没看呢?靠墙那七八副都是我的作品。”
我侧过头,墙边的确树着七八副大画,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以致被我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