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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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似乎得到鼓舞,神情更为激昂:
“‘天意’是什么?天上真有主宰人间一切的神灵吗?‘天意’为什么能够征服天纵英明的皇帝、饱读诗书的高官、谈禅”论道的僧侣和那些质朴勤劳的黎庶呢”
这几乎类似屈子的“天问”。历代圣人贤人不能回答,王安石自己不能回答,吕惠卿自然也回答不了,但他还是高声作答:
“‘天意’也许是权势人物借助九天冥迷中莫测的‘天象’所编造的一种谎言!谎言的荒唐和莫测‘天象’的奇缘巧遇,诞生了一种迷惑人心的有形魔法,满足了各种人等的需要、皇帝借以治国、高官借以晋爵、僧侣借以布道、黎庶借以求生。懦弱者借以壮胆自安,野心家借以浑搅风云。只有我们这些不信‘天意’的倒霉蛋在吃着‘天意’的苦头。”
王安石失声地笑了。吕惠卿的回答,满足了他希望宣泄的心绪,透露出对皇室的挪揄,表示了对郑侠的轻蔑,饱含着对变法者的赞扬和同情,暗示出同心相知的情义。王安石似乎从癫迷中跃出,又回到了忧心忡忡的现实:
“吉甫,以你所见,我们的‘变法’还能重振雄风吗?”
吕惠卿等待的就是这个关键的话题。他神情大振,霍地站起,话语斩钉截铁:
“雄风再起,势所必然。‘变法’一波三折之后,即将步入正道,汹涌澎湃。此乃时代变化之规,无论圣人、贤人、庸人、愚人,概莫能阻!介甫公,皇上已有重振‘变法’雄风之志,朝廷离不开你啊,请接皇上的手诏吧!”
吕惠卿从怀里取出手诏,呈现于王安石面前。
王安石一时愣了:难道皇上又背叛“天意”地作出了决断?这就是皇上对自己《乞解机务札子》的批谕吗?他面南跪倒,伸出抖动的双手,接过手诏,凝眸恭览:
欲留京师以为论道官,宜体朕意,速具承命
奏来
吕惠卿急忙申明这道手诏产生的经过:
“惠卿今夜进殿冒死以‘壮心不可移,变法不可废’而面谏。圣上英明,慨然允诺,称赞介甫公六年来‘变法’之劳绩,特遣惠卿持手诏传谕,欲留公居京师,以备顾问。介甫公,此乃圣上之大恩大德,望公万勿推辞。”
王安石心境骤然腾起的喜悦又骤然地冷落了。他全然明白:皇上已恩准了自己《乞解机务札子》之请,“留京师以为论道官”之说,乃虚意挽留而已。他凄然一笑,苍凉而呼:
“谢圣上皇恩浩荡。‘留居京师以备顾问’之任,臣不敢当啊!”
吕惠卿的神情亦为之凄然。
王安石伏案提笔,写出了乞求离京的《答手诏留居京师札子》:
臣伏奉手诏:“欲留京师以为论道官,宜体朕
意,速具承命奏来。”臣才能浅薄,乞解重任,幸蒙圣
恩,已赐矜允,不胜感激。而继蒙恩遣吕惠卿传圣旨,
欲臣且留京师以备顾问。臣眩昏寝剧,体力衰疲,难
胜重任,恳乞离京
王安石写完奏表,连同手诏密封而付吕惠卿:
“请吉甫转呈圣上,安石心灰意冷,即使强留京师,也不会有所作为了”
吕惠卿接过奏表,长吁一声,改变了话题:
“介甫公,圣上带来口谕:四月八日,将隆重举办‘浴佛节’,其辉煌之状,我朝百年罕有,公若体力可支,亦请登宣德楼观赏盛况。”
王安石笑了:
“‘浴佛节’,辉煌的节日”
四月八日清晨,天色晴和,晨曦中的汴京城,呈现出一副神秘、庄严、静穆的异样风采。巷弄宁静,道路洒水铺沙,家家户户门前都架起供桌、香案,惯于高声谈笑的京都居民,个个压低了嗓音,似乎都改变了心性,成了虔诚的佛徒。象征着皇宫威严的宣德楼,悬灯结彩、飞黄流金、幡盖似云、帏幕堂皇。两条巨大的黄绫寿幅上分别写着“与民同乐”、“普天同庆”的大红视语,从楼台上飘落而下,迎着初升的朝阳。
辰时正点,皇宫钟楼上的钟声响起,宣告了“浴佛节”盛大庆典的开始。接着,十大禅寺的钟声应和而起,回响在汴京城的上空,如潮如涛,振奋人心。街巷里家家户户几乎在同一时刻跪倒在门前的供桌前。接着如潮如涌的人流,踏着有节奏的钟声,欢舞呼啸着奔向住处附近的大相国寺、兴国寺、报恩寺、祐国寺、净国寺、法云寺、庆爱寺、龙兴寺、上方寺、繁塔寺,奔向佛祖沐浴的圣洁之地。
四月八日这一天,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传说释迦牟尼生出娘胎,即与俗众不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大有“天下地上,唯我独尊”之气概,立即惊动了难陀和伏波难陀龙王。二位龙王为祝贺释迦牟尼出世,急忙赶来,口吐清澈之水,为释迦牟尼沐浴身体,完成其身心的净洁高尚。后来,释迦牟尼涅槃成佛,佛徒们便在释迦牟尼的诞辰日隆重纪念,以香水沐浴其金、银、铜、石之身,以期永远保持其身心的洁净高尚。并以浴佛之吉祥圣水点滴自身,以期能滋润清净之心,荡去昏沉之气,亦随而成佛。此俗千载不断,相沿成习,遂定为“浴佛节”。而且是越办越隆重。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在沉寂十多天之后也走出了驸马府。王诜今日着白色傅带宽袍,戴白色学士帽。贤惠公主今日着藕荷色宽裤斜襟短衫,戴雪白红丝缀边黍囗帽。随着欢腾的人流,涌入大相国寺。他夫妻俩与其说是睹佛参斋,不如说是散心消愁。一部《钱塘集》把他们也牵进朝政纷争,十多天来焦心焦肺啊!
此刻的大相国寺,已是梵乐喧天,歌声动地,香烟缭绕,人群熙攘,与极乐世界无二。
山门敞开,似乎揭示着佛缘中“无我”的宽阔和深邃,已不分槛内与槛外、寺院与世俗、僧人与俗人、王公与百姓了。山门内,正在进行规模宏大、方式灵活的“开讲设斋”。近百张筵席上,酒肴飘香,款待着观光的俗人。几位身披法衣的禅师,诵经于高台之上,讲解着佛义中通俗的“三性”(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和佛祖“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我当为十方人作桥,令悉踏我上度去”的宏大气度和慈悲。佛门的布施今天确实大方,几组身披袈裟的年轻和尚,不停地把酒肴和佛门特有的“指天馂馅”、“香水黑糕”捧上筵席;今天的俗人、游人,也似乎受了禅机的洗礼,一下子变得“精进”了,酒足饭饱后迅速离去,把座位让给接续而来的俗人游人。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观赏良久,不胜惊讶。王诜向妻子低语:
“佛门真是圣地啊,如此设斋布道,比迩英殿的侍讲、侍读高明多了,轻松多了。”
贤惠公主微笑,与丈夫一同向大二门内走去。
大二门内的庭院比山门内更为宽阔,一片古松参天。此刻原有的庄穆气氛,已被成千名疯狂观众的叫喊声所替代,禅院成了爆满的瓦子剧场。四周殿宇的长廊,均成了歌舞杂剧演出的舞台,南北东西四支艺伎班子正在唱着对台戏,疯狂的观众随时在表示着他们的裁决:或高声叫好,或唉声摇头,或热烈鼓掌,或气急跺脚,或把喝采的花束扔上舞台,或把喝倒采的骂声抛向天空。
这个热闹场面的出现,完全归功于参知政事冯京。为了落实皇上的谕示,他不仅命令宫廷教坊的诸艺参加,而且临时征取了京瓦有名气的班子参加,并有意地安排了这样的“对面锣鼓”:
在南面长廊上,他安排了宫廷教坊的歌舞杂剧。这个班子是由天下名优、宫廷教坊使丁仙现领导的,歌舞伎皆京都俊秀,杂剧以诙谐消谑,蜚声京都。
在东面长廊上,他安排了东角楼街街南的桑家艺伎演出。这个班子,是以京都歌王凤眼奴为杖子头的,其穿云裂石之声,将使大相国寺远离凡尘的僧人们神魂颠倒,对嗜艺如命、捷才知音的丁仙现也是一个威胁。
在西面长廊上,他安排了莲花棚李家艺使演出。这个班子,是以“一声雷”李奴哥为杖子头的,舞伎刚劲泼辣,歌伎声断流水,李奴哥的一声歌吼,据说可传送十里。有这样的艺伎与丁仙现、凤眼奴唱对台,必有好戏可观。
在北面长廊上,他安排了梅花棚的女伎演出。这个班子是由十名女歌伎组成,在京都露头尚不到两个月,据说,歌伎舞伎色绝艺高,极受年轻人的欢迎。更为奇特的是,在流民涌入京都的十多天里,这个班子曾为流民义演赈济,一举而哄动京都。此次请其艺演,只是酬其行事仁义而已,至于对台锣鼓的结局,就在其次了。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踏进大二门,正是丁仙现、凤眼奴、李奴哥三家竭其全力较劲的关键时候。丁仙现杂剧演出的讽刺、嘲弄、滑稽、谐徘、辛辣、深沉,已被观众的嘈杂声削减了成色。凤眼奴歌唱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的醉心荡腑,已拉走了丁仙现台下的观众。而李哥奴歌唱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的一声雷吼,立即冲垮了凤眼奴“洞房相遇”的柔情相思。但他那刚劲泼辣的“雷鸣”因为求胜心切,用了拙劲而走调落腔,变成了噪耳的“驴吼”,引得观众疯狂喝倒彩。一时间,丁仙现气闷哑了,凤眼奴忍恨哑了,李奴哥含羞哑了,疯狂的观众也因“三强”的骤然跌台而沉默。
在这暂短的沉默中,北面长廊上梅花棚女伎的琵琶声、古筝声、月琴声、洞箫声乘虚而起,清雅婉约、若柳若烟,深沉而怨意绵绵。观众一下被这轻柔的琴音箫声醉迷了,几乎在同一时刻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抚弦品箫、色艳艺精的歌伎。
驸马王诜突然惊愕出声:
“是琵琶?胡琴?楚倩?是苏子瞻旧日的歌伎”
贤惠公主凝目细看,惊喜应和:
“是她们,还有丽玉”
舞台上的歌伎琵琶正向人群端庄地敛袄一礼,和着琴音、箫声,唱起《钱塘集》中苏轼的诗作《吴中田妇叹》,丽玉等伴歌起舞。
今年粳稻熟苦迟,
庶见风霜来几时。
风霜来时雨如泻,
杷头生菌镰生衣。
也许由于《钱塘集》行世流传,人们已熟知此作,也许因为琵琶等人的弹唱感染了人们,也许因为吴中田妇吟叹的苦情引起了人们对入京流民的联想,在琵琶等人歌停、琴歇。舞住的刹那间,台下爆起了雷鸣般掌声、喊声,接着是花束飞舞,纷纷落向舞台。京都名优丁仙现、凤眼奴、李奴哥也奔上北面长廊,抱着年轻的歌伎们同声相贺。
王诜被此情深深感动:
“苏子瞻要看到此刻的情景,也会泪水滂沱的。知情知义的歌伎啊!琵琶、胡琴、倩楚、丽玉,你们不该在此时歌唱苏子瞻的诗作,我接版《钱塘集》已铸成大错,你们为什么要错上加错呢”
贤惠公主宽慰丈夫:
“大错已铸,怨不得,悔不得了!我们也上台去,看看这些有情有义的歌伎,代替苏子瞻向她们致谢吧!””
这时大雄宝殿的钟声、磐声响起——“浴佛”礼典开始了。
殿前已是另一样的辉煌景象:宝盖施张,一片金黄。四辆高约二丈、宽约八尺、长约一丈五尺的四轮“像车”置于殿前两侧,形如宫殿,悬缯幡盖,珠玉装饰,鲜花缀绕,瑰丽壮观。
殿前长廊上,佛祖释迦牟尼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端坐在巨大的金盘,铜盘、木盘、石盘之内,舒眉慈目,神态安详。
殿前廊下,香案排列,香烟缭绕,僧众坐禅入定,百官恭立静默,人群悄然无声。
两侧陪殿的长廊里,等距离地放置着十八座大罗汉的木像,十八位身披袈裟的中年增人,恭侍于木像之侧。这些罗汉木像,大小相同,神态各异:有的敛眉扼腕、非言非默;有的两眉虽举、六用皆寂;有的弹指赞叹,思念系之;有的半肩磨衲,佛意玄微;有的默然闭嘴,中含真机;有的摄衣跏趺,三乘指南;有的目视超然,忘经与人;有的扬眉注目,佛风轻拂;有的聃耳属肩,绮眉覆颧;有的垂头没眉,亻免目注视;有的捧经持珠,自然真常;有的以口诵经,以手叹法
突然,钟声、磬声停歇,梵乐法音高扬,神秘的曲音,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大相国寺的方丈和五位年长的禅师身披法衣,陪着朝廷重臣陈升之、吴充、冯京和二府三司官员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走出大雄宝殿、走下长廊,恭立于香案之前。在梵乐法音中,吕惠卿跨步出列,接过香案前司香禅师点燃的香火,执佛礼参拜之后,把香火插进香炉
这是代行皇帝祭天敬佛的最高委托、最高思宠啊!为什么不是陈升之?不是吴充、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