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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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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又在笺纸上写出了“时不待”三个字。
  太阳西斜,书房的光泽暗了。
  王安石仰躺在软榻上,“时不待”的焦虑,使他的思绪激奋起来,帝王的“征诛”术浮上他的心头:历代有作为的贤人、哲人,都是以“征诛”开路,而后实施自己的理想的。即使在“尧舜之世”,也是在以“征诛”除去“四凶”之后,才实现了“先王之政”。“征诛”虽然有时悖于情理,但为了实现某种理想,古之圣人、贤人也不得不忍痛而为。商鞅变法,秦孝公就是用刑律之剑封住了贵族王公和反对者异论的口舌;秦始皇赢政,为了一统舆论,不是也焚过书、坑过儒吗?汉武帝刘彻,为了强化中央集权,不是也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吗?这些惨毒暴戾的行为是不足取的,但这种求治的坚定意志,却是可以借鉴的。这种借皇帝手中权力以涤荡一切阻力的谋略,却是可以效法的
  王安石开始在默默地寻觅着从皇上手中借取权力的方法。终于,他在记载着“先王之政”的《周礼》中找到了终南捷径:周王朝曾置泉府之官以榷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利。现时的“变法”,也需要置泉府之官啊
  王安石霍地挺身坐起,神采飞扬,伸手拿笔,龙飞凤舞地再写三个大字:“借皇权”。兴犹未尽,在笺纸上又吟写出一首铿锵诗句——《彼狂》:
  上古杳默无人声,
  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与鸟兽相随行,
  祖孙一死十百生。
  万物不给乃相兵,
  伏羲画法作后程。
  渔虫猎兽宽群争,
  势不得已当经营。
  非以示世为聪明,
  方分类别物有名。
  夸贤尚功列耻荣,
  蛊伪日巧雕无精。
  书房门外的王雱听到父亲的吟诗声推门而入。
  “今胜于古,新胜于旧,天道终究是不可逆转的!这自古至今的新、旧搏斗,都涌汇在父亲的笔端,描绘着人间日新月异的变化”
  王安石望着儿子,满意地点头。他拿起书写着“纲不移”、“目待张”、“时不待”、“借皇权”的四张笺纸交给王雱:
  “记住,一切新法的制定、完备,便以这十二个字为据吧!”
  王雱看着那十二个横斜竖歪的字,思索着。
  这时,章惇急匆匆地直奔书房,人未到而声先至:
  “介甫公,苏子瞻回话了”
  王安石迎章浮于门口:
  “子瞻有何高见?”
  章惇一笑,吟诗作答:
  “‘柳叶鸣绸深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破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苏子瞻评曰:‘此老野狐精也’!”
  王安石大笑,随即拿起新写的诗作《彼狂》交给王雱:
  “今夜厅堂议事,当以乐班演唱此诗开场,以庆祝‘变法’开始!”

  篇四
  王安石府邸
  王安石通晓“权位”与“权力”相济成“势”的奥秘·一个超越一切权力机构的机构诞生了·
  灯火辉煌的厅堂,围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
  十二名家伎乐班,演唱着王安石的新作《彼狂》,起伏跌宕,情动春风,声震彩梁,奏雄风,唱绝响。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将在这雄壮豪迈的乐曲声中,迈出“熙宁变法”的关键一步。
  歌歇舞停,十二名鲜裙长袖、婀娜多姿的家伎离开之后,商议就在肃穆的气氛中开始了。
  王安石今晚兴致极好,他衣着随便、举止随和,神态庄重,转动着一双机敏犀利的眼睛,斜倚在一张软榻上。也许是昨天紫宸殿里的恩宠仍使他处于兴奋和喜悦之中,他那略为黝黑的脸颊在烛火下闪现着红润之光,显得刚毅而富有朝气。章惇给他带来了苏轼赞语奇特又十分友好的答复,使他更感到满意。他倚在软榻上的身躯,难得如此的长时间不曾移动,神情专注而毫无倦色。他打量着沉静的曾布,狂热的谢景温,兴奋的章惇,沉思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和意气风发的儿子王雱,倾听着吕惠卿慷慨激昂的议论。也许因为吕惠卿的议论已触及到当前“变法”极需解决的关键问题,他凝目观察,默默思索着,不漏掉一句传进双耳的声音,不遗落一个撞入眼帘的神态。他要从眼前这些支持者的言谈话语、一喜一颦中,提取有益的智慧和启迪,完善自己心底百般筹划的方略。
  吕惠卿,字吉甫,福建晋江人,时年三十七岁,任集贤院校勘之职。其人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生性狂傲,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文学辨慧,有杨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两心相通;议及革新,志同道合。王安石大喜,引为同怀知己,以忘年之友待之,并荐于欧阳修,得欧阳修器重,调入京都。吕惠卿与王安石结交十多年来,事王安石以师礼,虚怀自处,如出门下。吕、王其才互补,其智相依,在眼前这场风云激荡的“变法”之中,吕惠卿已是辅佐和影响王安石的主要人物了。
  吕惠卿的一通议论确实尖锐、大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挼戎凑蟪季霾豢尚爬担堑姆炊院统钢猓唤鲈谧襄返睿谒降乃静浚徊唤鲈谟诙曰噬系挠跋欤谟诙猿嫉目刂疲徊唤鲈谟谀炅渖稀⒆世系牡赂咄兀谟谌耸律稀⒐叵瞪系呐谈斫凇K敝赋觯和醢彩巯滤涞没噬闲湃危⒈皇谝圆沃轮埃谌送⑷耸隆⑷肆Φ确矫妫即τ诩醯牡匚弧6銎疽桓鍪ッ鞯幕实鄞乓桓鲂坌牟母痹紫啵恰氨洹辈涣恕胺ā钡摹K嵝淹醢彩貉翁菊乒芸右薄⑸趟啊⒉琛⒀蔚氖杖耄戎菊乒茏配钤恕⒐┯Φ确矫娴目ВР空乒茏呕Э凇⒋呵锪剿啊⑸瞎⑷毒频仁挛瘢馊霾棵耪乒茏湃木妹觥2痪鹑≌馊霾棵诺娜Γ魏巍氨浞ā倍际窍钩丁K蟮ㄖ赋觯撼没噬暇鲆狻氨浞ā保⒍栽痢⒏诲觥⑻平椤⒄話四位执政大臣失望之机,应立即呈表参奏,借皇上之力,撤掉他们的执政大臣之职,更换盐铁、度支、户部的官吏,扫除一切障碍,掌握一切权力,以利于“变法”的推行。
  王安石倾听着、深思着:
  “是啊,‘权位’只是吓人的牌子,‘权力’才是制人的刀子。‘权位’和‘权力’相济而成的‘权势’、‘声势’、‘时势’,才是历代有作为的人物成就事业的根本。现时,‘权位’皇帝授予了,‘权势’却需要在斗心斗智中争夺,‘声势’、‘时势’更须在漫长的岁月中营造。这个相济而成的‘势’,何时才能形成啊”
  吕惠卿火辣辣的言论,烧着了一向沉稳谨慎的曾布,他神情激动地附合:
  “朝廷积贫积弱之症,已非一日。积重难返,甘草、山枣之类的药物,已无济于事。现时正如吉甫所言,只能用大黄、附子之类的猛药,方能奏效于沉疴”
  曾布,字子宣,江西南丰人,时年三十三岁,任集贤院校理之职。其人颇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其兄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曾布以其兄的关系,得入王安石的门下。
  曾布喋喋不休地说着,王安石微笑静听。一旁,谢景温也有些按捺不住。
  谢景温,字师直,富阳人,时年三十八岁。其妹嫁给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为妻。其人性格激进,博览强记,颇具辩才。因其屡举不仕,对现行科举考试制度不满,常言“现以死背明经取士,只能疏漏人才,专取呆才。此弊不除,士人将为书虫矣”,故鹤居故里,诵究杂学。今年年节,他进京探望妹妹,居王安礼处,朝夕会王安石于花园,散步交谈,话意投契,过从日益密切。
  曾布沙哑之音刚落,谢景温清朗之声即起:
  “吉甫之论精辟,子宣之言笃实。商鞅之所以兴秦,权逾百官,是以所向无敌;贾谊之所以忧汉,两手空空,是以泪滴斑竹。愿介甫叔以霹雳手段,建不世之功”
  王安石静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进入更深一层的思索:
  “谈何容易啊!在自己的头上,毕竟还有着一个年轻的君王,而这个年轻的君王,有着一颗不定性的心。一经风吹浪打,谁知又会怎么样的变动呢?曾公亮这些老臣是暂时失宠了,但能一下子撵出朝廷吗?‘事权分离’、‘分权而治’乃大宋皇帝驾驭群臣的传家信条,是决不可孟浪参奏自招灭顶的。盐铁、度支、户部掌管着全国的财务,皇室的亲信臣子身居这三个部门的要津,不就是为了保证皇室的无度享用吗?更换这些官吏,无异火中取栗啊。”
  章惇对谢景温和曾布的议论微微摇头,他插了一句:
  “介甫公初获恩宠,任重道远,还是不要树敌过多为是。”
  谢景温冷声一笑,说:
  “‘树敌过多’?‘变法度,易风俗’,原是翻天覆地之举,能不树敌吗?大明方升,岂惧漫云薄雾;圣命在肩,岂能望而生畏!”
  章惇不多理睬谢景温,抬头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仍在闭目自忖:
  “是啊,何必要过多树敌呢?天下的路都是弯曲的,绕着道走路虽费时费力,但毕竟可以避免村犬的吠叫、村夫的怀疑和村丁的盘查。吉甫、子宣、师直,你们真的没有想到‘掩人耳目’这样一句俗言俚语吗?”
  王安石随着谢景温高谈阔论的终止,蓦地睁开眼睛,向他的弟弟王安礼。王安国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安礼,字和甫,时年三十四岁,任崇文院校书之职。为人谦和,处事沉思而后行。昨天夜里,听到兄长被授予参知政事,并主持“变法”,他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大宋百年由辉煌而败落的经历,无尽无休地缠绕着他:
  大宋江山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兵变的呐喊呼叫声中开创的。建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赵上日下火)挟天下要求“统一”之声威,南征北伐,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消灭了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北汉等割据一方的小朝廷,结束了自唐代“安史之乱”之后二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伟业。太祖皇帝毕竟是英明的。他吸取了历史教训,从各方面强化中央集权,以防止分裂局面的再度出现。在朝制上,他以“事权分离”之策,设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以分散宰相的权力,使民权、军权、财权分立而听命于皇帝。在财政上,他以“不立田制”之策以发展生产,特设转运使掌握州府钱财,以加强皇帝对财政的控制。在养兵用兵上,他以‘兵将分离’、‘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之策,借以避免将帅的威胁和割据。正是这些朝制的实施,保持了大宋朝廷的百年无事。岁月流逝,年久的朝廷老朽了、腐败了,百年辉煌终于衰落了
  今天,兄长要主持“变法”,要追回那逝去的落花流水,能成功吗?吕惠卿刚才的一派主张太狂妄了,足以扰乱天下;曾布的言论只是吕惠卿的注解,没有新鲜东西,但一个一向沉静稳重的人突然变得焦躁激动,似乎也不是吉兆;大舅哥谢景温又无端地混了进来,而且放大嗓门鼓吹煽动,难道要在这“变法”尚未开始之时,就引起一场大混乱吗?王安礼长叹一声,偏转思绪烦乱的脑袋,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王安国,字平甫,时年四十一岁。敏悟博学,以诗文称著于世,然屡举进士不第,性情逐渐趋于孤傲。去年,由朋友韩绛等人的举荐,赐以进士及第,现任秘阁校理之职。他对兄长主持“变法”亦持保留态度;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庆历年间不也“变”过“法”吗?皇帝把他们推上去,又把他们摔下来。老百姓得到什么?不就是“热火”一阵后的更加凄凉吗?皇帝的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翻来覆去的“圣明”。他人在这种翻来覆去中,则是要粉身碎骨,甚至会罪及九族的。此刻,王安国厌恶吕惠卿的推人入水、曾布的推波助澜,更厌恶谢景温的煽风点火。但又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反对以触怒大哥,招惹不快,便随口吟出他去年写的一首《清平乐》: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
  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
  风自在梨花。
  吕惠卿、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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