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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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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汇演。一言九鼎的帝王啊!
  王安石和他的“变法”集团,当然乐得有一个轰动京都的壮举,张扬他们几个月来的政绩。“变法”需要鼓吹,朝政需要活气,王安石需要在官民中亮相,吕惠卿、曾布、章惇等需要在人群中露脸,新任的御史、谏官们也需要一个步入高层的仪式。他们敏锐地抓住这个时机,极大地完美了皇上的这一宏伟设想或一个小念头,制定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御驾赏菊”方案,并征得了皇帝的恩准。
  奉旨出朝,地动山摇。官员飞骑四出,在京都高价收购菊花,在外埠低价征调菊花;借“均输法”之便,用舟船、车辆日夜运送;聚禁军士卒之力传谕市民、店铺修饰御街;组织商贾、百官刷新銮驾、挑选马匹、操练护卫;邀请大辽、西夏、高丽、交趾、回鹘、于阗、真(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等国派驻京都的使节使者一个月来日夜操劳,成果斐然。常州的金钱菊、处州的金线菊、登州的千佛菊、湖州的千层宝塔菊、江州的金粉浓妆菊、建州的墨菊、明州的药菊、汝州的飞天舒袖菊、杭州的九珠连环菊、扬州的仙女落尘菊等千类万种名菊,竟芳御街,洋洋大观。
  京都的王公百官、富商大贾、工织细民、文人墨客、京瓦艺伎、酒家店主、野妓暗娼、厮波劄客、撒暂扒手、三教九流,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他们有利可图,有乐可享,有景可观,有客可接,有情可纵,有欲可渲,有风头可出,有银两可扒,何乐而不为?神往所至,急其夜长日迟,早就巴望这个辉煌时日的到来。
  九月九日清晨,这个辉煌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万千菊花海啸般突然淹没了汴梁京都。
  御路断行,禁军林立,刀枪剑戟在朝阳中闪闪烁烁。大宋第六代君主皇帝赵顼即将驾临。
  辰时正点,大内的钟声骤然传出。接着,钟鼓礼乐齐鸣,拂云排空,气势非凡。民宅男女,更着新衣;酒楼顾客,散了酒席;京瓦艺伎,携花执彩;街巷少女,采花提篮人们涌向御街、巷口、道旁,涌向临街的回廊、窗口,涌向朱雀门。年少健勇者,爬上屋顶,攀上树枝。人们狂热地争睹芳华,迎接御驾。
  已时正点,御驾移出宣德门。六十匹雪白骏马并排四列开路作导。马背上的护卫将校一律着红色甲胄,勒缰缓缓而行。接着銮驾卤簿涌出:大象八头,文锦被身,上置金色莲花座,金色辔头络其脑,锦衣士卒跨其颈,高举黄旗大伞、画戟长矛,以张其威。随之,黑色骏马四十匹,并排四列,锦鞍锦鞯,兜鍪罩面。马上士卒,均着红色锦衣,或持大斧,或持巨剑,或持锐牌,或持豹尾,或持彩旗,或持罗扇,以壮其行。斧、剑、牌、枪皆五色缀染,彩旗罗扇皆画龙绘虎、飘云流河,浩浩荡荡。皇帝赵顼与皇后,在一群妃嫔宫女簇拥下,并列行在一面巨大的黄色“盖天旗”下。皇后姿容皎皎,着暗黄色九凤紧身袍,戴叠玉垒珠飞凤冠,骑一匹白色金鞍金鞯马。皇帝赵顼英气勃发,着明黄色团龙朝服,戴紫金珠玉飞帘三层冠,骑赤红色高头大马。此马名叫“赤珠”,是两年前赵顼即位时于阗国朝贡之宝,高约七尺,长约一丈五,浑身赤红无斑,日行千里不疲,性情暴烈,非高明骑手不能近。现经御厩驭手两年调教,已可供不善骑术的皇帝驱使了。但为了防止万一,今日仍由两名身着绊色骑装的高大驭手分左右挽缰护驾,为皇帝赵顼凭添一份威仪。
  皇帝、皇后之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率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馆阁的官员,并排四列随行护驾。他们均着蓝色朝服,乘黄色坐骑。王安石神情略显矜持。
  百官之后,诸国使者拥马向前。大辽使者着紫色窄袍,戴后檐尖长莲叶状金冠,神情沉稳若思;西夏使者着绯色短装窄服,盘发束丝,神情桀骛狂妄;高丽使者着白色宽服,形同唐装,神情谦和可亲;回鹘使者着白色长袍,以白锦缠头,神情欢愉爽朗;于阗使者长髯高鼻,着金丝花袍,戴小金花毡笠,神情欣喜若狂;大理、大食、真(月葛)使者,均着蓝色短衣,椎髻乌巾,神情真诚亲切;三佛齐使者着黑衣,上绣佛面,黄巾缠头,神情质朴坦然。他们目不暇接地为御街两侧迎面而来的菊花而惊喜、赞叹,而喁喁私语。
  诸国使者之后,就是宝马花车、金玉盛装的宗室王公了
  皇帝、皇后的出现,立即使御街沸腾了。百姓们在狂声欢呼“皇上万岁”的同时,把花雨般的菊花花瓣从窗口、回廊、屋顶、树上抛出,飞撒空中,遮天蔽日。御街两侧的人们,同时舞起菊花花束,争呈皇帝、皇后观赏,然后扔掷而出。万花飞舞,任妃嫔、宫女接取。
  皇帝赵顼沉醉了。他神色飞扬,指点百姓,指点名花,得意忘形。忽见有花束飞来,举手接得一束,纵声大笑,回头询问皇后,并后妃、宫女:
  “此花何名,卿等知否?”
  皇后笑而不答。她要留给皇帝一个显示英明的机会。
  妃嫔笑而不答。她们怕回答错了,失去皇帝的欢心。
  宫女们笑而不答。她们不愿也不敢智超后、妃。
  她们都在用微笑等待着皇帝说出花名,都把“皇上圣明”这句颂词挪到嘴边。可皇帝赵顼确实不知此花何名,说不出来。一时竟出现尴尬局面。
  王安石看在眼里,急忙提缰前行,为皇帝赵顼解窘:
  “此花乃登州的千佛菊。登州民间传说:得此花者成佛!”
  皇帝赵顼大喜,转身赐手中菊花于王安石,笑着说:
  “朕赐卿千佛菊,愿卿助朕造福天下!卿才思敏捷,当策马赋诗以记。”
  王安石接过千佛菊,马上恭身谢恩。沉思片刻,高声吟出一诗:
  一时谋议略施行,
  谁道君王薄贾生。
  爵位自高言尽废,
  古来何啻万公卿。
  王安石歌颂贾谊,歌颂汉文帝,并对被贬离京的重臣、官吏稍加讥讽,巧妙地袒露出自己此刻宽慰的心绪和情感。
  皇帝赵顼听懂了,高声赞赏:
  “好!好一句‘谁道君王薄贾生’!几个月前在琼林苑,苏轼曾对朕说:贾谊之悲哀,非汉文帝不用之过,乃贾谊不能自用其才。今天,卿言与苏轼之语暗合,朕深信无疑矣!”说完,自得地大笑,迎着眼前爆起的欢呼声,“走马观花”,沉醉在飞来的花雨、花束之中
  右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权知审官院司马光也在百官行列之中。
  自吕诲弹劾案件发生后,他更加谨慎地把自己关在书局里,不再谈论“变法”的任何事情,只想尽早地搞出《资治通鉴》来。在两个多月的罢贬狂潮中,他因为与吕诲平日的关系,曾遭到谏院一些新进谏官的弹劾,据说皇帝赵顼为他说了话,才算平安度过。昨天夜里,他接到礼部“陪驾赏菊”的通知,便于今天早晨卯时走进宣德门,被安排在百官行列里。
  两个多月来的人事变动,百官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和许多带着冷漠目光的眼睛。司马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弯腰、疏须、白发在这群年轻人中已属怪异之物了。是啊,富弼罢相了,范镇免职了,张方平遭贬了,欧阳修致仕了,曾公亮外调了,陈升之也因母丧回老家守制了。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都被历史淘汰了,自己已成为多余而孤独的人。他举目在百官中寻找苏轼,却根本不见人影。噢,明天是苏辙被贬离京的日子啊!他的心境不禁悲凉起来。
  两个多月来不再过问朝政,他虽然听到过“菊花会”和“御驾赏菊”这个说法,并按照以往皇帝赏花的传统规模和方式设想过一个大概,以为只是皇帝恩遇几十个朝臣的聚会而已。走进宣德门之后,谁知竟是大象披锦、御马列阵、銮驾陈设、卤簿完备、诸国使者云集,禁军甲胄在身,宛如皇帝送征、迎捷一样的宏大阵势。这“菊花会”怎么个“赏”啊,他全然懵了,心中暗暗叹息:花样翻新啊!自己真的成了落伍之人。
  随着皇帝的开道马队、銮驾卤簿走出宣德门,御街上满目秋菊和漫天花雨,道旁、屋顶、回廊、树上震耳欲聋的欢呼,使他瞠目结舌,惊骇若痴,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终于看清了今天这次“御驾赏菊”的真实含意:原来是一次“文而不实”的张扬,是一次更为奢侈的游戏,是一次劳民伤财的闹剧啊!京都菊花,惨遭浩劫;十州名菊,毁于狂热。这是作孽,这是暴珍天物!御街上这厚厚的一层津染马蹄的花瓣、花束,都是黄金、白银铺垫啊!司马君实心境怆然,想喊、想叫、想面斥介甫:弃礼纵欲,奢侈无度,纵然“均输法”有所收益,也会入不敷出的!他想面奏皇帝:人君崇华靡以示人,适足为大盗之招也!他真想大哭一场。当年以《论燕饮状》谏奏仁宗皇帝,不意今日竟为十州佳菊碎心滴泪!
  此时此刻,司马光虽然也在“走马”,但已无半心“观花”。
  “御驾赏菊”在司马光悲凉无奈的心境中已推向高潮。颂歌如雷吼,花雨如倾盆。皇帝、皇后,此时已是花瓣沾袍被冠,变了模样。百官、使者为眼前的癫狂、炽热所动,心头各有滋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京都的美景啊!
  大宋的繁华,天下之最啊!
  大宋中兴,已见端倪。
  
  西夏使者却冷声一笑,朝身边的大辽使者低语:
  “这等浮华,早晚为你我所享!”
  大辽使者会心一笑:
  “要享受,还得亲眼见识今晚的‘州桥之夜’。那里真是美女如云啊”
  更加强烈的“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爆炸声淹没了西夏使者和大辽使者的低语。
  这一天的“州桥之夜”,在夕阳西下时就开始了。一是因为“御驾赏菊”已于午后申时一刻结束,御街上警戒的禁军士卒已于中时三刻撤离,御街上的全部欢乐自然而然地浓缩到州桥至朱雀门这段最繁华的地带。二是因为傍晚乃“赏菊”的最佳时间。热气下沉,凉风习习。
  赏完十州佳菊之后,文人赋诗,嫖客寻妓,情人幽恋,厮波讨钱,扒手行窃等自由活动,都可以搬进“州桥之夜”。王公百官、富商大贾、文人墨客大半天来虽喊得声嘶嗓哑,可心底运行的激情欲念,并未渲泄。夜来了,才是妙境来了。
  州桥上下,着绮罗翠珠的,是富商王公;披凉衫羽巾的,是文人墨士;抱琴簪花、含情脉脉的,是卖唱的歌伎;吆喝呐喊、故作俊逸的,是京都的学子;小轿插花、不垂帘慢、玉容半掩的,是富家士女;短衫小帽、浪声笑语、追逐花轿的,是一群衙内公子;涂脂施粉、骑驴观景、调情逗趣的,是半者暗娼;袒胸露背、龙蛇文身、围驴笑闹的,是恶少狎客;河边树下,牵手幽会的,是命运多舛的情男痴女;红楼画廊、相抱痛哭的,是失意的露水夫妻。熙熙攘攘、拥拥擦擦,直挤得日落西山;沸沸扬扬,喧喧闹闹,直喊得夜幕垂降。
  突然,州桥高处亮起了一盏花灯,接着,酒楼的灯亮了,画阁的灯亮了,驿馆的灯亮了,妓院的灯亮了,千盏万盏花灯亮起,灿若世间繁星。沸腾的欲念驱策人们奔向各自的灯盏星辰!
  好一个“州桥之夜”!好一个大宋京都!
  同一个夜晚外城西冈苏府正屋的客厅里,也在进行着一个气氛迥异的“赏菊会”。惨淡的几支红烛,照映着桌案上的四盆金菊、几盘菜肴和几杯清酒。桌前坐着年老的任妈、多病的史氏、年轻的王问之、聪慧的琵琶、心境凄苦的苏辙和苏轼。
  章惇赠送的名马“秦岭玉”在庭院翠竹旁的马厩外,望着客厅窗扉上的烛光昂首嘶鸣,声音凄厉而悠长,似乎应和着新主人此刻的心境。
  这个“赏菊会”,是任妈今天午后提出的。她要借重阳赏菊之名,为明日清晨就要被贬出京的苏辙饯行。
  苏轼感激地应允。
  子由被贬居河南府洛阳的诏令发出半个多月来,全家都像掉了魂似地沉默度日。任妈暗暗流泪,弟媳史氏病犯卧床,孩子们似乎也知横祸临门,不再嬉戏打闹了。自己的内心何尝轻松?落一叶而知千秋,厄运也许会接踵而来。半个多月来,每日除了和子由以酒浇愁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进,以至忘却了明天子由就要离别。细心的任妈,你有一颗母亲般的心啊!
  那篇离奇的《辨奸论》在人们乱哄哄地议论一通之后冷落了。可它产生的那种不可言状的后果,首先降落在子由的头上。也必将永远留在介甫的心上。这是伪造者的把戏呢?还是“父债子还”的报复?如果是前者,把戏决不会就此收场;如果是后者,报复将会更加残酷。
  半个多月来,一个陌生的洛阳煎熬着全家人的心。按说,洛阳距京都只有几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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