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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零炮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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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在咱三大爷的小院,村里人算是把胡宗南恨上了。有人问胡宗南是哪人?说胡宗南肯定不是咱这一片的,反正又不是他老家,要不他不会擅自撤军。
  咱三大爷贾文清问张万喜今后有啥打算?张万喜说,俺不撤,俺和贾文锦商量好了,在咱这一带和鬼子干。
  咱三大爷说,和鬼子干,你有多少人?张万喜说,我和贾文锦的人加起来有一个骑兵连,都是咱这一片的子弟兵。都留下。
  咱三大爷对张万喜的计划表示怀疑,认为国军有几十万都不中,你一个连管啥用?
  张万喜说:“我们不和鬼子大部队正面交锋,找那落单的,小股的干。打了就跑,我们是骑兵,四条腿的,鬼子撵不上。”
  贾文清说:“你说得好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跑了这乡里乡亲的咋办?”
  张万喜说:“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不在咱这一带活动,平常最多回来看看老婆。”一屋的人听张万喜这样说都笑了。
  村里人给咱大娘起了个外号叫“旗袍”。咱大娘在村里总共穿过三种颜色的旗袍,在送咱大爷出征那天穿的是红色,那肯定是在咱大爷的要求下穿的。在咱大爷走后咱大娘还穿过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旗袍,这些旗袍都是金丝绒的。不知道为什么咱大娘这位乡村姑娘却单单爱上了旗袍。穿上旗袍蹲不下去也站不起来更跑不快,这在乡村是不可思议的。不用说咱大爷将旧社会城市的时髦玩意第一次引进乡村是失败的,至今还有一段童谣记录着旗袍在乡村的失败。
  旗袍旗袍好旗袍
  又显奶子又显腰
  鬼子来了跑不快
  照你屁股一刺刀
  可是,咱大娘还坚持穿旗袍,据咱七姑说咱大娘和咱大爷有个约定,那就是穿着旗袍在桥头等她回来。在咱大爷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咱大娘玉仙在咱七姑的陪同下经常到那桥边洗衣。洗衣是一方面,主要是等咱大爷回来,希望在某一天咱大爷会突然出现在桥头。咱大娘每一次出门村里人照例出来看,看咱大娘穿的啥。咱大娘没有让村里人失望,咱大娘玉仙每次都会穿一种颜色的旗袍。

七 咱大娘之二(2)
  咱大娘在村里人的注视下端着洗衣盆向桥头走去,在咱大娘的身边是咱七姑。那正是村里人最轻松的时候,吃饭场还没散去,村里人将空碗搁在地上,围成一圈在那里说着闲话,咱大娘玉仙和咱七姑这时走出了院门。咱无法了解咱大娘为什么会单单选在这个时候出村洗衣。咱七姑和咱大娘并排走着,一边走咱七姑边和村里人打着招呼。一路上村里人就问,七妮吃了没?咱七姑就回答,吃了。有人问,七妮干啥呢?咱七姑就回答,洗衣服!
  其实村里人给咱七姑打招呼,眼睛却瞄着咱大娘玉仙的身上。咱大娘又穿上了那件红色的旗袍。现在农村也没有流行旗袍,可见咱大娘当年穿旗袍对贾寨的冲击。咱大娘玉仙穿着旗袍在村里人面前昂着头走,目光平视着,不看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她谁也不认识。
  后来,在咱大娘玉仙和咱七姑一次次去桥头洗衣服时,她除了穿旗袍外,还穿过女式的中山装,还穿过学生裙。看来咱大爷贾文锦完全是按照城里人的方式来打扮咱大娘玉仙的。咱大爷肯定没料到这些旧社会的奇装异服会给咱大娘带来灾难。
  那天,咱大娘在咱七姑的陪同下穿着红色的旗袍一起去那桥头洗衣,两个人正搓着衣服,咱大娘突然听到桥上有动静。咱大娘抬头望,见几辆大车过桥,大车坐着兵,总共有十几个兵。那些兵们肩上的刺刀还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咱大娘不怕兵,咱大爷贾文锦也是当兵的。咱大娘的目光就在兵的脸上扫,目光落在一个大胡子的脸上。咱大娘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以为是咱大爷。
  咱大娘玉仙张嘴要喊,却发现不对劲。车上的兵望着两个洗衣的女人,哇啦哇啦乱叫。喊,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
  大车上坐的当然不是咱大爷贾文锦,是日本鬼子龟田队长。龟田队长坐在大车上正打瞌睡,几个兵一叫唤,龟田队长睁开眼骂了一句吵他睡觉的兵。龟田一句“八格牙路”刚出口,就被眼前的两个中国女人吸引了。龟田见咱大娘正望着他们笑,龟田队长连忙站起来向咱大娘“嘿”地鞠了一躬。
  咱大娘这下傻了眼。咱大娘知道认错了人,她连忙惊恐地低下头,心口窝怦怦直跳。咱大娘当时还给咱七姑说,这该死的兵咋也留着大胡子,像恁哥,害得俺认错了人。
  这时,咱七姑见大车在桥上停住了,车上的兵往下跳,咱七姑喊了一声快跑,便扔下洗衣盆就跑,可是三个鬼子已经围了上来。龟田站在车上喊了一声什么,三个鬼子把咱大娘玉仙放过去了,却不放咱七姑。
  龟田让咱大娘跑,咱大娘怎么也跑不快。咱大娘这时想起了村里孩子唱的童谣。咱大娘只能小跑,龟田望着咱大娘跑也不追,让车夫赶着马车紧紧跟随。马车一直跟到贾寨村口,见咱大娘的红色背影进了村,一闪不见了。马车在村口停住,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意犹未尽的样子。龟田下了车,双手拄着指挥刀,弓着身子,似马状。龟田若有所失地向村子茫然四顾,半晌才让翻译官张万银召集村人训话。翻译官张万银从大车上提出一面锣,咣咣咣地敲。喊着:“乡亲们,都出来开会啦!皇军给大家训话。”

八 咱七姑之死(1)
  龟田让马车追咱大娘,三个鬼子在河边却拦住了咱七姑。咱七姑一急一头扎进了河。咱七姑的水性好,扎进河里就再没有露头。三个鬼子见咱七姑跳了河,端着枪就在河边等。咱七姑在水里憋了一阵便露出头来换气,见三个鬼子还在岸上指着咱七姑哈哈大笑,咱七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又钻进水里。咱七姑在水里开始往那桥下游。咱七姑想游到桥下去,在桥下换气不容易被鬼子发现。可是咱七姑向桥下游是逆水,在水里的动静太大,鬼子随着咱七姑的波浪跟到了桥下。
  最可恨的是河中生长的片片荷叶和朵朵菱角,它们都成了汉奸。咱七姑在水下一动,荷叶和菱角都在水面上向鬼子点头示意,把咱七姑的位置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鬼子。咱七姑在桥下刚一露头,三个鬼子端着刺刀早已等在那里,并且哇哇大叫让咱七姑上岸。咱七姑当然不上岸连忙又潜进了水里。咱七姑这次在河里又顺水向下,虽然咱七姑往下游的动静不大,可是站在岸上还是能看清在水里的位置。
  咱现在只有恨那小河水太清,恨那小河太浅太没有深度。如果是现在,咱七姑在那小河里游走肯定不会被发现,因为那碧青碧绿的小河现在已经完全被污染,水质浑浊。可是在当时那河水的确太清了,无论咱七姑在水中向哪个方向,站在岸边都能被发现。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所有的荷叶和菱角都在水面上乱动。咱七姑在离桥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张保护伞。咱七姑极其小心地钻到荷叶下,再也不动了。
  风过之后,岸上的鬼子不见了目标,河水静静流淌,河面寂寞无声,荷叶托着莲子,菱角举着小花,浮萍荡着涟漪。
  三个鬼子在岸边等了一阵,不耐烦了,便向水里开了枪,子弹打在水里就像下了一阵雨。咱七姑在水里已经快憋不住了,咱七姑再也不敢露头换气了。咱七姑知道如果再换气被鬼子发现了就没命了。咱七姑不怕死,咱七姑怕死得不干净。咱七姑不想换气,可是咱七姑却管不住自己。咱七姑急了,在水里骂了自己不争气。
  其实,咱七姑不知道人为了争一口气该有多难。咱七姑为了争这一口气,在水里把裤腰带解下来把自己绑在了河底的一块大石头上。这下咱七姑终于放心了,咱七姑为了争这口气最后淹死在河里。
  咱七姑叫荷花,荷花在荷叶的保护下留下了清白。
  在鬼子走后,第一个想起咱七姑的是咱大娘玉仙。咱大娘在鬼子走后突然大喊:“救命呀,救命呀!”
  村里人问咱大娘咋回事,鬼子都走了你才喊救命。咱大娘说,快,快,俺跑回村时荷花被三个鬼子拦在了河边,俺看到荷花跳了河。
  村里人一听都往河边跑,咱三大爷贾文清和咱五大爷贾文坡跑在最前面。咱五大爷边跑边问咱大娘,从哪跳的河,从哪跳的河?咱大娘指着河哭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咱大娘跑不动了软在那里,被几个妇女架着来到河边。河边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河对岸的松树默默而立,只有树梢在摇动,好像在窃窃私语。
  咱五大爷贾文坡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里,接着有十几个男人一起跳了下去。大家在水中乱摸。摸了好多乌鱼、鲫鱼、泥鳅、黄鳝,就是没有摸到咱七姑荷花。
  咱大娘坐在岸边大放悲声,喊着俺不该让荷花来河边洗衣服呀,俺不该只顾自己跑不管荷花呀,俺不活啦,俺不活啦!
  咱大娘哭着便往河里爬,几个妇女连忙拉住她。咱大娘哭得满目涕泪,一头乱发。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绝望地拍打着大腿。这时的咱大娘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形象。咱大娘继续哭诉:
  “我的天哪,我白天眼皮跳,晚上做噩梦。我就怕出事呀!越怕越有鬼呀——都怪我,都怪我呀,呜——呜——呜——”
  咱大娘在岸上哭。咱五大爷和咱三大爷带领村里人在河里捞。十几个人在水里摸了个遍,也不见踪影。水里最后只剩下咱五大爷了,他一次次扎进水里。在水里的时间越憋越长,他的脸已变得乌紫。咱五大爷和咱七姑是一个娘的,咱五大爷没有找到老婆,全靠咱七姑给他做饭洗衣,咱七姑死了咱五大爷也就没人管了。咱五大爷那天在河里摸了很多鱼,咱五大爷无论摸到了什么都愤然扔上岸,嘴里叽叽咕咕地骂。
  “日恁娘,小鬼子,你把俺荷花害了!日恁娘,小日本,你把俺荷花害了!”
  岸上一会儿便有无数的鱼在跳动和挣扎,岸边的人见了咱五大爷这样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几个长辈的就喊:“快把荷花哥拉上来,快把荷花哥拉上来,他怕是中邪了。你看他脸。”几个男人下水把咱五大爷拉上了岸。
  荷花却不见踪影。
  有人回村找来了撒网,顺着河一网一网地捞。网里又捞上来了无数的鱼,可就是不见荷花。谁也搞不明白那时候的鱼咋那么多,特别是那老乌鱼,乌黑乌黑的特别肥壮。现在你去那河里捞捞看,啥鱼也没有了。
  荷花没有摸上来,是自己上来的。漂上来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咱五大爷在那河边守了一夜。天亮时,咱五大爷突然发现在桥不远的地方冒了一阵气泡,然后咱七姑荷花脸朝上仰面躺着就漂了起来。
  荷花漂在那里,眼还睁着。像平常我们游泳时的仰泳。其实荷花已经死了。她肚子像大皮球鼓胀着生气。咱五大爷抱着荷花就开始哭。村里人闻讯赶来,咱三大爷还牵来了一头犍牛,把咱七姑搭在牛背上在田野里散步。后来,那犍牛累得吐了白沫,可咱七姑肚里的水却吐不出来。

八 咱七姑之死(2)
  其实咱七姑肚里没水。她那皮球一样的肚子里都是气。请来的郎中说荷花是呛死的,肺呛炸了。
  咱五大爷认为咱七姑荷花还能救活,便一个个地请医生。四乡郎中都请过来了,人家只远远地望望,摇着头就走了。村里人便来劝咱五大爷。
  “早些送荷花走,让她放心,这日本鬼子永远都抓不住她。”
  荷花后来就埋在那松树岗上。咱七姑是在太阳落山时埋的,说让咱七姑走夜路。在河边咱大娘玉仙、咱二大娘书娘、咱三大娘凤英娘还有村里人的其他女人们都哭着为咱七姑送行。河边水沫轻舔着稀泥,伴奏着女人们细细的哭泣,那哭声像风在耳边时无时有地萦绕。
  突然,一阵鞭炮声在咱三大爷贾文清手上炸响。孩子们骇得往大人裤裆里钻。咱五大爷在咱七姑荷花躺过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纸钱。咱五大爷手里捧着一个宽边大瓷碗,碗里装着半碗棉籽油,一根灯绳搭在碗边,点着了,火苗在碗边贴着袅袅而升。咱五大爷捧着碗向上游走出百步,将碗堆在水中。油碗顺水而下,缓缓漂入河心。油灯停,咱五大爷也停,停下了咱五大爷就念念有词。
  “荷花、荷花你快走,走进龙宫喝美酒;荷花、荷花你快走,走进龙宫喝美酒!”
  油灯漂荡着,走走停停。总是被那漂浮的浮萍拦住。油灯终于漂到桥边,在荷花淹死的地方停了下来,水浪打得它晃晃悠悠的。咱五大爷贾文坡又念念有词。
  “荷花、荷花你快行,行到龙宫吃珍馐;荷花、荷花你快行,行到龙宫吃珍馐。”
  油灯在桥头犹犹豫豫地打转,细浪一阵一阵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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