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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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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方:那你等于白说。你总不会告诉我信则有吧? 
  老王:所以说不足为外人道。真正的聊只能在有体验的人之间聊,好比聊结婚只能在结过婚的人里聊。胡说八道能听出来。人还没先进到能离开历史自由想象。那里有不可思议的细节,全不是地球景象,不在人类集体记忆内,狂想何出?梦又何来?而且每一个世界入口处都有一定的标识,去过的人都知道,没去过的人一编就露怯。 
  咪咪方: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看到的都一样吗? 
  老王:人口都一样,穿过去的时候,必须出现的颜色顺序,必须出现的光顺序和必须加快的速度。进去以后就不一样了,各有各的视力,有的人看到的多,有的人看到的少。 
  咪咪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文化程度高的经常使用想象力的譬如说搞艺术的,看到的就多。文化程度低的一直忙于应付吃饭问题的譬如说体力劳动者,看到的就少。 
  老王:这种情况一定有。但据我观察,比较多的还不是文化差别,是年龄,年龄大的看到的就多,年纪小的看到的就少。 
  咪咪方:跟年龄有关,难道不是文化吗?经历,阅历,都是文化。 
  老王:我觉得不全是。年龄小的人还没活够,胆儿是小的,眼睛就容易被恐惧挡住。年龄大的像我和你爸,来就是放下一切全心全意来的,投入的多看到的也就多。这也是玩这个圈子里一个独有现象,和社会上的人群相反,老的都简单,年轻的十分复杂。当然我不是一概否定文化,文化一般多反映在初级视觉上,大哥看见警车,三姐看见银行存折。两回事,一个是这个世界,一个是这个世界之外,出了这个世界都没文化。方言认为遗传大于文化。他认为看到什么看到多少都是先天决定的,生下来就在了,像一卷拍好的胶片放在库里落灰,如果你有机会擦亮眼睛,你就有可能为自己放映。我同意。 
  咪咪方:你们,这个圈子,有多少人? 
  老王:不一定,有两年三五十,有两年三五个。告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看街上都是和你一样的人都在正常生活,其实很多是和我一样的人和我有共同经历。这是一个社会隐私,参与的人只在底下说,当着人都不说,自动在公共言论面前竖起一道隔音壁。我们离知无不言还远着呢,也只是冒充自由。还是有很多禁忌。整个人类不够自信,光是讲一句实话很多人就能应声仆地惊吓致死。 
  咪咪方:你讲,看我会不会惊吓致死。 
  老王:我不讲。 
  咪咪方:您怎么知道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也许我正是和你有一样经历一样的人。 
  老王:我要引用一个共产大腕儿的话希望你不会拧巴。一个有觉悟的工人——本人注:高明的无产者——不管到了哪个国家,都能凭《国际歌》熟悉的音调找到同志和战友。我们也有这样的路子和音乐,一眼就看出你不是。 
  咪咪方:我知道你说的那种音乐,拜托,不要装神秘。 
  老王:音乐不神秘,是眼睛,第一次见面我就放这种音乐,你的眼睛没有一下亮起来。 
  咪咪方:你们这种相认的路子,给人感觉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真是干什么的都能给自己搞一点优越感。后代行不行?工人——无产者的后代。还自命无产者,脸皮真厚。 
  老王:精神无产者,怎么了,你当无产者是好话啊? 
  咪咪方:谁是你眼中的精神资产者? 
  老王:有教堂的,大会堂的,天堂地狱都已经建好的,这些人精神上不是很富有吗? 
  咪咪方:也对,就你们几个精神贫乏。 
  老王:你收回这句话吗? 
  咪咪方:我收回。 
  老王:穷则多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我们才会精神暴动,给自己找一条精神出路。很荣幸地通知您,您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先生是一位有自己世界观的人。 
  咪咪方:您完全不屑于隐瞒自己的世界观吧? 
  老王:是的。 
  咪咪方:告诉我,哪年,什么催的,您决定精神暴动——真会给自己戴高帽。我爸是跟你一起暴乱的? 
  老王:他是我的引路人,老师,先烈。 
  咪咪方:为什么你的语气突然轻薄了?你看,我胳膊上起一层小米。 
  老王:几点了,你还不走?我建议你明天准时上班,多少中国大款还等着您摁手印呢。 
  咪咪方:只能你调侃别人别人调侃你就急?您要想快点撵我走就快点回答——哪年?怎么这么难啊?多大的事啊。 
  老王:1999年。 
  咪咪方:1999年?我在中国呀。 
  老王:你在,上五年级,刚抽条儿,每礼拜屁颠屁颠地跟着你妈回东边住。倍儿能吃,倍儿馋,一顿饭吃得比大人都多。 
  咪咪方:最后一个问题。 
  老王:我可说梦话了,乌鸦扒拉极力骨碌。 
  咪咪方:有一天么?我意思是一件事,一个契机,好比听许人家高那首歌那天,你们决定暴乱——这话真别扭。 
  老王:没一天,一个开关,啪一下,脑子一亮,眼珠子通了电似的。是渐渐的,从缓坡走下来,看见了大海看见沙滩,走下沙滩走进大海,水没了膝水没了腰,水齐了脖子水淹了鼻子,一脚蹬出去,四爪腾空。 
  咪咪方:我也真累了,听您这一晚上瞎白货,还不知哪句话真哪句话假。走走,马上走。 
  老王:你这点也是真像你爸,明明得了别人的好儿,最后一定要撂下一句打击别人情绪的话。 
  咪咪方:我和我爸一样,这也是分人的,只有对特别近的人才这样。 
  老王: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我这儿有很好吃的饼干。 
  咪咪方:啊,假装热爱剩菜剩饭,其实还有饼干。 
  老王:老年人嘛,总要保留一点小小的嗜好。 
  (咪咪方走了半个小时,屋里电话响起来) 
  老王:谁呀? 
  咪咪方在电话里哽咽:我。 
  老王:怎么了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咪咪方:没事。我在京顺路上开车,周围全是大货车,开着大灯乱晃,特别亮,我好像产生幻觉了,看见我父亲,也开着一辆车,在我前面。 
  老王:你别开了,到路边停会儿。 
  咪咪方:我不能停,我一停他就不见了。他从前是不是有过一辆蓝大宇? 老王:有过一辆。 咪咪方:我看到的就是一辆蓝大宇,左侧尾灯撞碎了一块玻璃。 
  老王:你看得见他脸吗? 
  咪咪方:看不见,我想超过去可超不过去。 
  老王:你不要害怕,即便真是他,他生前什么样现在也会什么样,他爱你,不会变的。你不要挂电话,一直跟我说话,把音乐停了,车窗摇下来。 
  咪咪方:我关了音乐,他还在。 
  老王:他穿什么衣服? 
  咪咪方:夏天的衣服,短袖,露胳膊——方向盘的手以上是皮肤。那一天是夏天对吗——1999年。 
  老王:巨蟹月,你和你妈去法国玩刚走的第一个周末。他嫌我瞒你了。好啦,我不吞吞吐吐了,她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她,你也得允许别人讲话讲究个方式。 
  咪咪方:他不见了,一过四元桥就不见了,怎么回事? 
   老王:他不会进城的,上四元桥掉头回去了,你好好开车别找了。 
  咪咪方:我停路边了,我开不了车了。那是他么?我受不了,他死后这是我头一次又见到他,感受到他,他怎么还存在? 
  老王:那是幻觉,音乐可以召唤幻觉。 
  咪咪方:幻觉不可能这么清晰。 
  老王:幻觉比你想象的还要清晰,比白天看见的现实清楚一百倍,而且会一直提醒你,这才是真实。 
  咪咪方:那我还怎么区分真实? 
  老王:你在哪里,就把哪里当真实。现在你在这里,在北京,四元桥下,就沿着这条路开下去。 
  咪咪方:我好了,没事了,我听你的,往前开,——前面还是北京吗? 
   
  5 
   
  2034年4月1日 周六上午 晴转小雨 
  地点:福田公墓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梅瑞莎 扫墓群众墓地工作人员若干 
  咪咪方:很抱歉这一个半月没跟你联系也没给你打电话。梅瑞莎的父亲是特拉维夫国际机场手提箱核恐怖袭击事件中的罹难者。他去参加拿撒勒山谷发现的耶稣家族墓的一个国际研讨会,会后从那里搭飞机回国。我和梅瑞莎接到消息当天就去了以色列,确认他不在伤者和疏散人群中,属于起爆时正在弧圈中心的那五千人 
  老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无法表达我的感受。 
  咪咪方:办完手续,我们和梅瑞莎奶奶一起回了芝加哥她的家,为梅瑞莎父亲重新申请了一本护照,将这本护照下了葬。梅瑞莎留在芝加哥陪奶奶,我又去了趟内罗毕,找我妈妈。我想给你打一个电话。跟你说一下,但只能那么想,伸不出手拿话筒 
  老王:我理解。 
  咪咪方:我以为自己不会伤心,我们分开时曾经很不愉快,男方有外遇,又过这么多年,可我还是伤心了。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死法。人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自己完全不知道,上一秒都不知道,就被别人决定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认识他,这个人是恨别人。 
  梅瑞莎:妈你别说了。 
  老王:你让她说。 
  咪咪方:所有的信仰不是都教人要爱人么? 
  老王:不是所有,大部分信仰是教人爱自己人。 
  咪咪方:那我就一辈子不信这些信仰,梅瑞莎你也不许信! 
  梅瑞莎:我本来也不信妈妈——我什么也不信。 
  咪咪方:去非洲的飞机下面永远是大洋大海,坐在飞机上,我觉得自己特别空虚。我本来认为自己是有信仰的,至少还信善良,还信爱,相信自己有善良和爱的能力,相信人类一直都在进步不可能太倒退,忽然一阵风刮来,这些信心都不见了。像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一下亮了,色彩艳丽的人物和房子一下都不见了,只留下正前方一块巨幅空白。 
  老王:躺在这片公墓里的人都是这样,本来正在悠然地生活,突然电影放完了。瞧这个墓碑上刻的,才十二岁,一部短片。 
  咪咪方:我接受不了,故事还在讲,其他人物都在,一个人却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极为荒谬,完全不合情理。好编剧怎么能这么编故事?你要让一个人消失,一定要给个理由,哪怕他是个配角,在背景。 
  老王:这个编剧是很差劲。 
  咪咪方:在非洲老想小时候的事。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看《狮子王》,电影结束小朋友都破涕欢笑只有我还在哭,妈问我还哭什么呀小狮子不是最后成功了吗?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哭,伤心不停到家连饭也不吃。后来爸跟妈替我总结,说小狮子是当了狮子王,但老狮子已经死了,小狮子永远没爸爸了,孩子是为这个哭——对吗还问我。我已经不记得下面的事了,肯定也没好好回答。现在,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一定告诉他,你分析得对,我那时就是这么感受到的,但没能力像你那么表达,只能哭。爸爸不是配角对吗?爸爸在孩子的任何戏里都应该是主要演员。 
  老王:他经常说,他能看透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咪咪方:现在我相信,因为我也能看透梅瑞莎的心怎么想。小时候他猜我在想什么,好多次我都是故意迎合他,也为迎合妈,妈就爱看爸自作聪明。跟妈住一起就容易想爸。特别想找着爸跟他说,不管你有多少难处,也不能我还这么小就退场,我还有好多戏等着和你演呢。我现在,就需要你,需要你看透我的内心,内心是怎么想的,我自己完全看不到了。 
  梅瑞莎:妈—— 
  咪咪方:这是墓地,在这儿哭没人注意——你不要老管我。在非洲和妈聊爸,问妈,你对爸现在还有感觉吗?妈说,还是恨。我说,别恨了。妈说,不是恨他对我,是恨他对你。 
  老王:你妈的意思不是恨,是怨。你感到的,害怕的,才是恨。这叫深仇大恨,欠着命的。 
  咪咪方:我怕,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有时我觉得我已经是另一个人。 
  老王:我也经常有这样的时刻。有时我们身边一个人离去,就会把我们的全部善良能力带走。我女儿十五岁时对我说,要是有人把你们——指我和她妈妈——杀了,我肯定也把他们杀了。我说你可别这样,这是太底线的底线了,我跟她说,——让警察管这事。事后我反复想,我没有表达清楚,为什么不能杀人,关键是你会成为一个心中有恨的人。心中有恨的人都很难看,生活在丑陋和个、寒碜中。报复得逞就能万恨皆消么?正义杀人就能天下太平么?这种事扯不平,你损失的还是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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