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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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驯鹰纹丝不动地立在最后的猎人手臂上,铁铸一般,目不斜视,稳稳当当。还那么的骄傲,仿佛仍在期待一道命令,随时做好准备冲向目标。但是它真的老了,羽毛蓬松稀落,爪子都扭曲变形了。
那些猎人和鹰之间,和这片追逐狩猎的大地之间的古老感人的关系,到了今天,真的就什么也不曾留存下来吗?总觉得眼前的这持鹰的老人,太不真实了——为正在不断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围的那圈空气都与我们所能进入的空气断然分离着,并且还有折射现象。
古老的弹唱会也在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内容和形式。虽然在这样的盛会上,牧人们所领略的快乐与这片大地上那些久远时间中曾有过的快乐似乎没什么不同。
我在草地上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参加弹唱会的还有很多城里人,和牧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衣着很不一样,虽然同样是传统的民族风格,但更为精致讲究一些。
后来我注意到一个城里女人,生得很白,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紧紧地盘起大大的发髻,发髻上缠着灿烂的丝巾。身穿长马夹、长裙、长耳环。脚踏漂亮的小靴子。因为她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漂亮,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便多看了几眼。但是越看越觉得有什么东西挺眼熟的。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穿的对襟绣花马夹那不是我做的吗?
我过去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二十多件长长的毛线马夹上绣过花。因为那些马夹积压了很长时间,全是普通的平针织出来的,颜色也都偏暗。于是我就试着用一种“人”字形的绣法,用彩色毛线在马夹的门襟、两侧开衩和兜口处绣上了一些一点也看不出痕迹的——好像是天然织上去一般的——当地民族图案。大都是分着岔的羊角图案、小朵的玫瑰、大朵的牡丹、蔓藤状的植物形象和细碎的叶片。每一朵花都配了好几种颜色,每一片花瓣也以两三种、三四种呈过渡关系的颜色细细勾勒,尽量使之斑斓而不花哨。最后又用钩针在马夹的领口、袖口、下摆处织出了宽宽的漂亮花边,熨得平平展展。这样一来,二十多件积压的马夹迅速卖出去了,而且价钱翻了四五倍。
后来更多的人找上门来要那种马夹,连城里的女人也嘱托乡下亲戚来我家小店里打听了。可是我死也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了,实在太耗神了,织一件得花两天工夫呢。而且,我也不喜欢干重复的活。这二十多件马夹,都没有什么特定的样子,全是随手绣出,几乎没有两件重样的。可那些女人们却吵得人心烦,这个要沙碧娜那种花样的,那个坚持要和比里的一样。还有的门襟上要阿依古丽买回家的那种花,下摆却要绣阿邓的那种——哪能记得住那么多啊?搞得头疼。
而且绣到最后——也不多,就那二十来件,一针一针地绣啊绣啊,一点一点地进步,费的心思越来越多,还积累了不少经验。哪种颜色和哪种颜色搭配会更和谐,哪种花衬哪种叶子,固定了好多套路。最后搞得一件比一件花哨,竟渐渐俗气起来。一切再也简单不起来了。才两个月,多大的变化啊!
总之,绣花生涯只维持了两个月,在造成过一时轰动之后,坚决停止了下来。快要被那帮女人们恨死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穿着其中的一件——作为节日服装的、能让她自信的、体面的一件,从容自若地走在传统盛会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那古老中有我抹下的一笔,我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行进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
在弹唱会上走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半天也没遇着几个汉族,自己显得非常突兀。但周围来来往往的哈族人却没一个感到稀奇,还有人居然笔直地走过来找我问路,还有人问我摔跤比赛为什么要改时间,改到什么时候好像我应该比他更熟悉弹唱会似的。偏巧他问的那些我又都刚好知道,于是就更有面子了,很热情地给他指点。后来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就把我当成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吧?哪怕戴的是镜片已裂成放射状的眼镜
靠近半山坡的树林子里有野草莓,从那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满手红红的一捧。我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没兴趣了。真是无聊,不辞辛苦跑到弹唱会上摘草莓吃。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睡着之前决定一醒来就去找车回去了。虽然弹唱会远未结束,但觉得已经看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在那里,平坦宽广的草地上,赛马正在进行。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终点处人头簇拥,欢呼不停。我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就跳起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可是刚刚跑到底下比赛就结束了。冠军已经产生,气氛非常热烈。只见一大群骑手簇拥着一个骑深褐色白蹄马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大约就是冠军了,只见他胸前醒目地标着大大的牌号“7”。我连忙跳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紧紧盯着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动。
马群近了,这才看清那冠军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真是太厉害了他脖子上挂着奖牌,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学都被一道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我该去找车了。在地摊区转来转去,问到了好几辆车,却都说不去库委,真有点儿着急了。有个司机说:“这才是弹唱会第一天呢,咋就这么急着要回去啊?”
还有个司机说:“库委啊?海热阿提就是库委的嘛,你们一起回去嘛。”
我大喜:“海热阿提的车在哪里?”
他们哄堂大笑:“海热阿提没有车,只有马!”
我随着他们指的方向回头看,一个孩子在桩子前拴马。明白了,他就是海热阿提,那个小冠军。这些无聊的人,肯定有所暗示地取笑我呢!
不久之前还簇拥在这孩子周围的人全散尽了,金牌也摘了下来。海热阿提在背心外加了一件校服,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他系好马,取出水喝。这时,另外有一个人走上去向他大声打招呼,便冷不丁给呛了一口。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呵呵,其实我倒蛮愿意和这孩子同行一程。正如我能感觉得到听不懂的弹唱内容中,那些核心部分的开端和结束一般——我能感觉到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强大事物正在平静呼吸。如果有这样一个伙伴同行,一路上随便聊聊,一定会很快乐的。并且或多或少,还会多知道些什么。
古贝
在库委,有一天我在森林边上走着,认识了一个朋友“贝里”。全名“古丽贝里”。我则叫她“古贝”。
我和古贝交流得十分吃力,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弄清她家的羊是四百只而不是四万只。另外她还热情地教了我数不清的哈语单词,可惜我全忘了。我也教了她一些汉话,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熟练地用我教给她的那些话来问我:“李娟,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有没有对象?你妈妈几岁了?你爸爸几岁了?这是胳膊吗?这是手吗?这是石头吗?”
那天,我把口袋里揣的花生分给了她一半,她比我先吃完,于是我把剩下的又给她分了一半。我们坐在风中的大石头上吃,吃完了拍拍手,拍拍屁股,便跟着她去她家见她的爸爸妈妈,还喝了两碗酸奶——如果酸奶里面给放点儿糖的话我乐意再喝两碗。
古贝那时十五岁,比我还小呢,但却像我的姐姐似的,高大、爽朗、勤劳、懂事。
其实早在认识之前,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只是我不大能记人,觉得那几个哈萨克姑娘都挺好的,却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
有一次是下雨发大水的时候,河中央的石头被高涨的水流淹没了许多。而之前我们过河时都是踩着这些露出水面的石头过去的,这一段河上没有桥。于是,我被困在了水中央。真是判断失误啊最开始我从河那边看过来时,脚下这块石头好像离河对岸挺近的,只要像小草鹿那样一纵一跃就过去了。可惜我不是鹿,而且还浑身塞在又厚又笨的棉衣棉裤里。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刚才垫脚过来的那块石头在我起跳的时候因用力过猛给踢翻了,完全沉没在水中。于是,我就那样左摇右晃地站在浑浊急速的水流中央一块巴掌大的、又湿又滑的石头上,东倒西歪,险相环生
这时,亲爱的古贝从天而降。她在远远的地方勒转缰绳打马小跑到河边,跳下马走过来,站在对岸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连忙弯腰抓住,她微微一带,我就安全地跃过去了。一点儿也没触着冰冷刺骨的水流。
还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去河对岸提水。那里有一眼泉水,在森林下的沼泽边静静地涌淌着,非常清甜、干净。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
我用带去的塑料水勺一下一下地舀水,打满一桶后,就把勺子放在泉眼边一块大石头上。四处跑着玩去了。
后来我爬上一处高地,回头看时,下面远处的沼泽上也有一个人提着桶慢慢向泉水边走去。我继续往山上爬,这时听到隐约有人在后面喊。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提水的人高高挥舞着我的红色水勺,大声对我说着什么。估计想借用一下吧?于是随便答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林子。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看时,泉边已经没了人,我鲜艳的红色塑料水桶也没有了。
我连忙跑下去,看到借我水勺的那个女孩正一手提一只沉甸甸的桶往前走着。我喊着追了上去,这时她已经开始走上狭长的独木桥了。因为刚下过雨,那个独木桥圆滚滚、滑溜溜的,可她一手一桶满悠悠的水,很稳当地就过去了。一直走到草场尽头时,才放下我的桶,回头向我招招手,然后向对面山坡上的一个毡房子遥远地走去。而另一个方向的不远处就是我家。她可能认识我吧?否则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呢?这片草场上有好几家汉族的。
这事还是后来古贝告诉我的,要不然到现在恐怕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她呢!
还有一次愉快的见面。那次我徒步去另一条山沟找人,找我妈。我妈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到谁谁谁家喝茶,可是快中午了还没回来。我便让外婆在家守着店,自己出门去找她。那一带毡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阳面。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终于问到一个人,说在后山的瓦戈家见过她。可真能跑的!
我估计她是穿过山顶的森林直接翻过后山的。但我一个人不敢进又黑又潮湿的森林,便从山脚远远地绕着走。路很远,四周很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很疾的马蹄声渐渐从身后响了起来,有些害怕,连忙躲到路边的岩石后面,直到看清过来的是三个年轻姑娘时,才出来继续向前走。三个姑娘在马背上大声说笑着,策马急鞭,像是在赛马,又像是在追逐。很快就赶上了我。我让到路边,看着她们过去。后来她们却渐渐放慢速度,不时回头看我,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这时,其中一个掉转马头,小跑回来,勒马横在我面前,像开玩笑似的说了几句什么,我听见其中有”裁缝”这个词,想到她可能认识我,便微笑着点了头。然后她拍拍自己马鞍子后面的地方,我大喜,连忙跑上去,拽着马鞍子和她的衣服迅速爬到马背上坐着。这使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令我不知所措。她们中有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忙说去山后的瓦达家,她们又笑了起来,好像那是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似的。我也问她们到哪里去,她们听了又没完没了地冲我笑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笑。我也只好也跟着笑。马越跑越快,颠得我快坐不住了,就闭上了眼睛,紧抱着她的腰。后来马慢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前面河对岸缓平而青翠的草坡上栖着三两个白色毡房子。到地方了。我再三道谢,这令她们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她们其中一个就是古贝。
也许不只这三次吧。后来经她一说,我又觉得自己所见过的所有哈萨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样。——都是那么地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她们戴着同样的满月形状的银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我想看看她们的马鞭,但我说出这个请求后,令她们笑了很久。其中一个伸手把马鞭递了过来。
在荒野中睡觉
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的话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