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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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在,她哥哥说她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津神来说。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爇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退。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怞不要紧。”他说。“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轮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的东西。我们两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