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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夏旅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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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耄Ъs想起,似乎是在南亞大海嚕顷囎樱@個旅館的大堂,不知怎麼福至心臁瑢W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獻箱,在櫃檯上也敚Я诉@麼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擱著一張小卡片:「送愛到南亞。」瓶底銀光閃閃堆著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幣。怎麼跑到他房裡來的?
想不起來了。記不得。像雨絲斑斑點點落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他正要,快要從那逐漸成形的輪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嘩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們周邊的蛛絲網絡全抹掉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過一個撸颍此龁埩艘槐緯e的一段故事給他聽。「你聽清楚喔,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唸,有聽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唸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現那個故事的場景,人物在裡頭說的話。過了約兩個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書裡的故事原文比對,發現他從記憶裡撈摸拼湊出來的版本,和原來的情節有著許多出入。一些細節被省略了,原故事裡一些歧突古怪的邏輯也被重新修改變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類似橡樹籽、獨木舟、獵海豹的特殊刺槍),他反而洠в姓‘漏地記得。「這是什麼怪書?是在測繪你的記憶幽谷下面耄Р氐娜烁裉刭|嗎?」
他的妻子一直咕噥著他的記憶形式和書裡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遺漏、替代、修改,或圖像移轉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許你是個殘忍的人。」你記得的全是那些別人不以為意的部分,別人記得的你卻用一種滑稽的方式將之修改
什麼意思呢?他記得那時他妻子要他兩年後提醒她再對他作一次測試。看看那時他對這故事殘存的印象。但後來他們根本忘了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隻不斷蛻皮的蛇。他覺得他的記憶像一個浮滿爛葉的淤塞沼澤,裡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蜉蝣生物在進行著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滅。一代替換著一代。如果他這個人的本身是由這些在時間流中浮起又殞逝的記憶蜉蝣聚落組成,那其間代謝抽遞之快,現在的這個「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星體。

許多年後,他努力回想當年的那個故事,好像是兩個青年,原本要去獵殺海豹,其中一人卻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參加一場印地安人的戰役。他記得那場戰役似乎是沿著一條河流,雙方死了非常多人,場面相當慘烈。不知在哪個關鍵時刻(他不記得了),年輕人悟出他正參加的是一場幽臁畱鹨邸a醽硭氐焦枢l,誇耀地把戰爭的經過描述給他的族人聽,洠в腥讼嘈潘f的。但當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來的記憶像找不到歸鄉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處,不知自己原來的面貌該是啥模樣?
他試著回想:那天夜裡,還有洠в袆e人進過他的房間?一些近距離的、像撕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體,或是像少年時為了觀察「太陽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著一根火柴牎疅闷频谋破康啄菢拥挠凭彆r光。他記得女人的身體像浮潛時遭遇的魚群在他周身穿繞迴游(所以畢卡索畫裡的那些女人絕對是處在作愛時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暫瞬間翻動,移形換位,變更那許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寫),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靜默時刻,女體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盡皆秀色可餐。無所謂之敏感帶。他有時俯瞰著觀察,有時置身在其中,有時竟像用肩脊在馱揹(女人強烈的氣味從他頭顱上方傳來),因為他們皆不斷在變動、移換著各自身體的造型。在那持續的、像牛奶河流(從各方來的水流朝著同一方向匯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蓋住底層的緩流,或是在較陡深的河床地形處形成漩渦)一般的沉醉時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銳角切割的動作打斷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幫著他,兩人一起費勁地剝下那緊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間的「塑身褲」,但那件褲子像章魚吸盤一樣怎麼樣都脫不下來,女人喘著氣說:「我自己來好了。」她先把絲襪脫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褲,再把絲襪穿上,現在她又變成那個輕覆蟬翼,可以一層一層輕輕揭開的柔弱花朵。不會在過程中怵目驚心出現強力塑膠樱械乃挝P或蚯蚓的韌勁生殖環帶了。另一幕是,女人被他弄到整個身體都發熱融化的時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頸仰起,一隻手拉著他的手,順著乳房上翻的弧線,讓他撫摸她的鎖骨、後頸、耳際、唇間,最後停在她那撐緊的喉頭。
手指殘存的記憶。一晃即逝的念頭。那時他似乎摸到一個類似喉結的硬物。 所以那個女體並不是他的妻子? 
有這樣一種說法:這名哈扎爾使者死在哈里發的宮廷裡,他的臁瓯活嵉惯^來,像一只裡子翻轉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剝下後,經過鞣料處理和拼縫,好似一大張地圖,鋪在薩馬拉哈里發宮廷裡的貴賓座上。另有一些史料這樣說:那名使者曾備受摧殘。還在君士坦丁堡時,他就不得不讓人砍去一隻手:希臘宮廷裡的一個大人物用黃金買下了紋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爾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說法使者有如一部活著的哈扎爾人百科全書存在於世,為了獲得豐厚的錢財,使者徹夜佇立著,全身一動不動。他凝視著博斯普魯斯海崳匕锻鹑鐭熛嫉你y白色樹頂,徹夜不眠。與此同時,希臘的文書錄事等人在一旁從他背部和腿上抄錄有關哈扎爾人的史料。使者言辭確切地說,哈扎爾文的字母是由各種菜肴名稱組成的,而數字則用哈扎爾人眾所周知的七種不同的齺肀硎镜摹K留下這樣一句話:「哈扎爾人在他們自己的都城備受尊重,來到君士坦丁堡亦優待有加。」其實,他還說了許多與紋在他皮膚上內容正好相反的話。 帕維奇,《哈扎爾辭典》


我之所以能在半世紀後,仍能背誦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贅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澀故事書裡的其中這一小段,或許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曠的視覺性句子深深樱鼊游毅露昙o心底的哀愁預感:「使者有如一部活著的哈扎爾人百科全書存在於世徹夜佇立著,全身一動不動。他凝視著博斯普魯斯海崳匕锻鹑鐭熛嫉你y白色樹頂,徹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寫照。
也許在我父親的意志裡,那是他的,或我爺爺的故事。在那些顛倒迷離、欲睡不能的夢撸е梗麅A身就著暗澹的燭光,將我爺爺睡在長方形棺木裡的白胖屍身作輕微的挪移,在腴軟的皮膚局部上紋刺「我們這一族的」,如煙消逝的,暗影層層聚集的,編織著謊言和誇大的孤兒哀感的遷移記事。我到長大至足以暗中將「我的記憶」與世界之事區隔分離、不致驚惶恐怖的年紀,才發現我的同儕們,他們幼年時期的枕邊故事或童郑痴b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鵝王子之類的簡單情節,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復禮」等等;無人如我在父親的嚴肅懲罰下,背誦一本「辭典」。我曾被夾手指、用燭油滴腳背、臀部被藤條打得皮開肉尽⒑溟L夜端坐在父親書房的小板凳不准上床只為了背誦這整本--後來我才知道那竟不過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外國人異想天開、唬爛、滿紙荒唐言地描述一個「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國度」的--小說。我父親曾在以他父親為羊皮卷軸而他自己為刺青工匠的濛曖時光,挫折地轉身看見我,而轉念想讓我當「使者」嗎?傳信息給誰?那些未來世界的他的後代子孫?傳什麼信息?他的那部、耗盡晚年全部艱苦獨處神祕時光以便祕般的西夏文書寫,無人會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說:《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或如某些據稱持有部分殘稿的冷僻學者宣稱,小說裡的內容完全與那個十二、三世紀在中國西北河套平原上如鬼魅般出洠У狞h項人王朝一點屁關係也洠в校绻越庾g出的部分情節、時空背景、故事人物的服飾、飲食和對話來判斷,真正的書名應正名為:《如煙消逝的致遠艦》。他們發誓那是一部關於幽臁男≌f。
關於西夏,有更多的證據證明我父親當年為了支架起那個時空異端的「另一個國度」,他大量偽造、錯铡B結了一些不相關的北方民族史論文與考據,作為他小說裡那些痛失祖先記憶,在滅族的恐懼中摧殘坐騎,狂奔突走穿過沙暴、海市蜃樓、枯草河道以及穹頂極光的無臉孔人物們,某種實體靜止物件的造景。譬如說在他小說篇章裡歷歷如繪描寫的,關於西夏人墓葬中發現的皮子、毛皮或粗糙絲織品,陶伲忀啠旧拿椢锖吞鹤樱蚴琴F族木槨中的昂貴外來織物(我差點粗心寫下:舶來品。舶?在那個無由想像海洋為何物的極旱之地?),如各色呢絨、綢緞、布帛,或精緻繡花之織物;或是戰爭場景裡,他寫到他們的戰弓是眩辖M成的,帶有骨伲蚪琴|的扣環,因此具有很大的堅固性和彈力。每張戰弓長達一點五米,有很大的殺傷力。所用的箭,帶有骨伲蜩F伲募^,青銅的箭頭則很少見。鐵或青銅的箭頭大部分為三稜形並帶有鋌。另有一種所謂「鳴鏑」--固結在箭頭,安入部分的骨伲嵖仔∏颍w行時能發出使人害怕的嚕暋9b在專門的套內,背在左邊,箭裝在右臂上的箭筒裡。
另有一些段落寫到鐵製馬嚼環,馬、牛、羊或狗這些畜類,或橐駝、驢鸁、駃騠、騊駼、驒騱,這些罕奇坐騎或是他們的黍粒或如鐵鋒、鐵鐮刀、石碾這些農具,還有保存穀物的窖。另外還寫到他們的殯葬、流行病、作為取暖系統的煙道爐灶。還有他們的「寡婦內嫁制」之類的父系種姓制度
總而言之,這部小說想把那個宛若遺跡的世界,描寫成一個「活著的世界」,卻不知在哪出了差錯,給人一種「用個人DV拍攝一座出土的活埋古城遺址」的死灰印象。那像是一個因歷史的铡疃患w滅絕的國度,他們在一個文明極盛期,生氣蓬勃、繁文縟節、對未來猶充滿美好憧憬的擴張時刻,被突然降臨猝不及防的災難(瘟疫?北方強國?火山灰?首領的貪婪铡校浚┙o滅族滅種。確實這部小說寫的正是這個王朝覆滅亡國前夕,充滿張力,像紡錘宿命地將預言、巫術、魔法、屠殺前的戰慄、偽降詐術、男女顛倒狂歡種種奇景旋轉包裹於其內的神祕時光。
我手中有一份父親遺留的手抄稿,用古典漢文書寫,並未收入小說章節中,我在一次私人性伲男⌒脱杏憰袑⒅斪鞯谝皇仲Y料發表,以推論父親的小說藝術其實潛藏著不為人知的魔幻創意,卻在席間被一位父執輩的嚴厲學者(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有極濃的南方口音,據說他曾以一批私密材料寫了一部華麗的論文體小說,證明原先的台灣地圖是像一隻豎立的蠑螈幼體,而非如今旋轉九十度橫躺的湯匙狀)指斥為「無知」。他舉證出我手中的那批「父親手稿」,不過就是包括《蒙史》卷三〈成吉思汗本紀〉、《蒙古源流梗C》、《元史》卷一〈太祖紀〉、《蒙史》〈脫欒傳〉裡的一批有關西夏的資料。
71、歲次丁亥,三月十八日,行兵唐古特之便,於杭愛之地方設圍。汗以神機降旨云:「今圍中有一郭斡馬喇勒,有一布爾特克沁綽諾出,此二者毋殺。有一騎青馬之黑人,可生擒前來。」遂諭將郭斡馬喇勒、布爾特克沁綽諾放出,將黑人拏至汗前,汗問約:「爾係何人所屬?因何至此?」答云:「我乃錫都爾固汗屬人,遣來哨探者,我名超諸,唐古特素號善馳之黑野豕,今殆我黔首將滅之時乎?束手就擒。向並未轉動,遂爾被擒!」汗降旨云:「此人果係大丈夫。」遂未殺。又問云:「人言爾汗向稱『呼必勒罕』,彼果如何變化?」答云:「我汗清晨則變黑花蛇,日中則變斑斕虎,晚間則變一童子,伊斷不可擒。」

77、六月,是月,夏主李睍請降,遣脫欒扯兒必往撫迹:勾吻逅h知西江。
78、丁亥,從征積石州,先登,拔其城。圍河州,斬首四十級。破臨洮,攻德順,斬首百餘級。攻鞏昌,駐兵秦州。
79、進逼中興。是時,李德旺已殂,從子睍嗣位,度國勢已去,遣使乞降。謂不敢望收之為子。時行在清水,汗不豫,偽允之。
80、至唐古特地方,將圖爾默格依城圍困三層,有善法術之哈喇剛噶老媼,在女牆上搖動青旗,施鎮壓之術,倒斃騸馬二群。蘇伯格特依巴圖爾奏汗曰:「吾主,今軍中騸馬將盡,是今哈薩爾出,射之。」汗以為然,將備用之淡黃馬給哈薩爾乘騎,令其發矢,哈薩爾即指老媼之膝蓋射之,應弦而斃。錫都爾固汗遂變為蛇,汗即變為鳥中之王大鵬;又變為虎,汗即變為獸中之王樱挥肿優橥樱辜醋優橛窕噬系郏诲a都爾固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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