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情史-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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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急促起来。于是她又拼命地笑起来,不是笑荷西,而是为了掩饰自己。她本应该在荷西刚有反应的时候撤退的,可是,天知道,她其实也是渴望着荷西的拥抱的。
荷西是爱她的,这一点她很明了,但是荷西从没有正式地告诉过她,更没有在行为上有什么表示。对于这一点,她一直都很矛盾。一方面,只要荷西不越过友谊的度限,荷西的爱对于她来说便是安全的,她就可以照样和荷西纯洁无邪地相处下去,她不用付出什么就得到了一位忠实的无怨无悔地陪伴她的玩伴伙伴,而且好像是她越付出得少她就越能坦然似的。另一方面,荷西举止的规矩端庄对她的虚荣心是有损害的,因为对于女人来说,侵犯,有时候并不代表侮辱,而代表着因为自己有吸引力而产生的骄傲。这样,Echo便是无意识地渴望着荷西对她的亲昵的。
她并不爱荷西,但她也并不仅仅是喜欢荷西,她对荷西的感情是介于爱和喜欢之间的,她无法在面对荷西时做到无所谓,但她的动心是达不到爱的程度的。她只是想从荷西的爱中得到一种满足。因为她曾经付出过大多,她也想尝尝不劳而获的安逸;她喜欢被人宠着的感觉,因为从前都是她去宠着别人。
荷西的爱满足了她,但荷西并没有让她获得彻底的满足感。只有荷西直戳了当地为自己的爱情说出些什么或做出些什么,才是给了她极致的满足了。而一旦这种极致的满足得到了实现,她就不可能再和荷西相处下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中却又从来没有真正下定过决心要离开荷西的原因。或者可以说,荷西一天不对Echo越轨,就一天对Echo保持着吸引力。
当感觉到荷西最初的变化时,Echo是带着期盼的心情静观其变的,她的心便在荷西的明显的变化中得到了彻底的满足,荷西终于在身体上,在实质上表示了他对她的爱恋。她一直幻想着荷西的拥抱,但当这一幻想就要实现的时候,她却逃避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个梦是不能让它成为现实的,梦成现实所得到的巨大欢悦和满足之后,紧接着便是她做梦的权利的丧失。
为了不丧失做梦的权利,为了不失去继续在荷西那儿得到满足的机会,她逃避了。于是,就在荷西快要拥住她的时候,她把头从荷西的胸口上抬起来,装作是笑够了,很自然地把手从荷西的肩膀上离开,平静地重新在荷西的身边坐下来,拢了拢头发。
就像节目看到最关键处,电视却突然断电了一样,所有预计会有的精彩画面一下子全消失个无影无踪,现在的荷西便正是体会着这样的遗憾和失望。Echo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扯闲话,他却好像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并不回答什么,嘴里胡乱地“嗯”、只管让两只手互相交合、摩擦。他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Echo问得急了,他才抬起头来,深情地注视着Echo,梦游似的微笑着。
这种时候Echo只能回避荷西的眼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开始提起另一个新的无聊的话题,心里却在慌乱地祈祷:荷西,千万别说,什么都不要说荷西也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他很懊丧,恨自己刚才太怯懦、太不果断;他又有些开心,甜滋滋的开心,还咀嚼着刚才想要拥抱Echo的渴望所带来的巨大幸福。和Echo在一起以来,这么久的日子里,他只是自己在心中想当然地认为Echo是她的女朋友,他们这是在谈恋爱,将来他们会结婚,永远地主活在一起。他太单纯,也有些盲目的自信,他认为只要Echo愿意和他在一起就行,至于Echo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他并不深究。
但是,刚才自己产生的那种陌生的感觉使荷西猛然醒悟到:原来,爱,有着独特的不同于一般的表达方式,并不是每天在大树下的等待和陪伴她玩耍便能代表的,爱,应该有着更实质的更切肤的给予和体验。
这种想法震动了他,冲击着他,而拥抱Echo的未曾实现所带来的失落使他越来越怀疑,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弄懂过Echo,抓住过Echo。于是,他强烈地想要证实和确认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要把心中暗自设想的关于他们的未来郑重地告诉Echo。
“Echo——”荷西用一种Echo从未听到过的颇有成熟韵味的语气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我——,我在13岁生日的时候许下了一个愿望,一个关于爱情的愿望。”
“哦,是吗?”
“嗯。我的愿望是希望我将来能够娶一位东方女孩做妻子。”
Echo的心收缩了一下。“东方女孩?”她很急促地说,“啊,啊,我告诉你吧,这是一个距离产生美的问题,我可没有跟你瞎说哦,这是我的国家的一位著名学者朱光潜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理论。哎呀,你又不认识朱光潜。我这么跟你说吧:因为你是西方人,你的生活里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西班牙女郎,由于你见得多,所以就觉得不稀罕,其实她们是很漂亮的,你没发现罢了;至于东方女孩,你同她们很少接触,所以她们给你的印象全是你在心中幻想而成的,幻想的东西当然就比现象中的东西美丽多了,也就难怪你会许下这样的愿望了。我在13岁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喜欢外国人的,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们西班牙的绘画大师——毕加索,我还下了决心长大后要到西班牙去嫁给他呢。”
“那你现在还想嫁给毕加索吗?毕加索还健在的,你又在西班牙。不过,他已经很老了,而且一般人是很难见到他的。”荷西酸溜溜地说,失望、沮丧一下子全出来了。语气里很为Echo的“婚事”担心。
.“荷西,你真是个傻子!”Echo禁不住乐了起来,“你以为我还要嫁给毕加索啊,哎,那不过是小时候的一个幼稚的梦罢了,哪里能当真?对了,你有没有看过毕加索的画?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还有他后期的陶艺,真是”“Echo,这么说你13岁时的愿望已经被时间带走了,冲谈了,是不是?”
“是埃”
“可是我的愿望却是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加深,而且我感觉它离我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真实起来。”
“荷西”
“而且,你刚才说的话是不对的。我并没有觉得我们西班牙女孩的金发碧眼不美丽,我妹妹就非常漂亮。我有几个异性朋友,她们也很漂亮,我挺喜欢她们的,但这种喜欢不等于爱,我爱的是一个有着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女孩,她比不上我的妹妹和朋友那么漂亮,可是我觉得她非常美,我爱她,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
我”
“荷西!你不要再说了。”Echo很慌张地打断了荷西,声音尖利起来。她不能让荷西再说下去,她不愿意失去荷西。
“荷西,天晚了,我想回去了,我们改日再谈吧。”
荷西的心开始感受痛苦了,Echo不愿听他说下去,她不愿听他说他爱她。她在回避!她在回避!她为什么要回避呢?荷西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的这次表白要以悲剧告终了,这使他悲伤,但同时又刺激着他使他要继续说下去,一直说到那个悲剧的结局。既然已经开始,就不能再回头。
“Echo,你听我把它说完好不好?”
荷西的眼睛那么悲伤,那么悲伤,属于男性的刚烈的那一种,这令Echo无法忍下心来拒绝。要来的总归会来,挡是挡不住的。
Echo只能等待着,等待离别的到来。
结局只有一个,已经定下来了。Echo不愿失去荷西,面对结局她逃跑,迂回地逃,让路线拉得长一些,逃得越久越好。对于荷西来说,结局才是真正残酷的,他不能没有Echo,但面对结局,他反而勇敢地迎上去。
“我那时的愿望里,我要娶的东方妻子是一个日本女孩,但是我一直都没遇到过日本女孩,我遇到的是一个中国女孩,就是你,Echo。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但那时我还是个高中主,还没有力量来承担我的爱情。现在我念大学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请你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往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Echo突然有一股想流泪的冲动,她以为荷西只是要表白他对她的爱而已,而这就已经足以让她不堪重负,足以让她告别荷西了;没想到,荷西还有一个这么美丽的梦,她在他的梦中是女主人。
她也曾经为一个男孩子做过相同的梦,可是那个梦中的主人,当她邀请他从她的梦中走出来做她现实中的主人时,他一抬脚,便把她的梦破坏了,如今连梦的碎片也无处可寻了。现在荷西再一次把这个梦完完整整地捧到她的面前,而这个梦注定了是要再次地被粉碎了,只不过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一次轮到她来完成这项工作。
梦,碎一次便够了,谁能忍受得了碎第二次?梦,被别人碎了已是痛到极点,自己亲自动手又该是怎样的不幸?
六年!这么长的时间,她付不出等待也拿不出保证,那种为了爱可以抛开一切毫不顾惜的精神早在舒凡那儿就已经耗尽了。
她不再是那个傻傻的捧出自己火热的心去贴人家冰冷的背,期盼人家能转回身来接受的小女孩了,在感情上,她不愿再漂流,她累了,只愿能找到一个安全温暖的港湾泊进去,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不再要惊天动地的激情和要死要活的爱恋。
她本该被荷西的梦打动的,如果不是他要她等待这么久的话;她本该把荷西的梦接过来珍爱地捧在怀里的,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次轰轰烈烈的初恋,如果没有舒凡,哎,舒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Echo狠下心,脚已经抬了起来,好在这个梦虽然和她做过的一模一样,但毕竟是别人做的,再痛也痛不到自己身上。
“荷西,你从今天起不要来了。”
这一刻,Echo奇妙地感到自己和一年前的舒凡重合了。她这时所有的怜惜、同情,以及些微的因为怕伤害对方而产生的难过和因为要失去有对方陪伴的日子而产生的不舍,全是那时的舒凡的情绪。看着孤单无助、一动不动的荷西,她想哭,心中反复地喊着的却是:“舒凡,你好狠心!”
“荷西,你才18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
“Echo,就在我决定把我的梦告诉你的时候,我便预感到我的梦是孤单的。你拒绝我,我很难受,可是这妨碍我们的交往吗?
是不是这阵子以来我做错了什么?”
“不,荷西,你没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太好了,我既然不能为你做什么,就不能让你再这样继续为我做下去,这种交往对你是不公平的,我不愿意。”
“好。如果你觉得不和我在一起你更快乐的话”,荷西的声音有些哽咽,Echo害怕,就像当初舒凡说完告别和祝福的话,立即掉头而走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见到她的泪一样,Echo赶紧从板凳上站起来,往外走。
当爱换成伤害的时候,伤害者最怕见到的总是被伤害者的惨状,因为这种惨状反过来会伤害到他,使他一念及被伤害者的绝望和悲愁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便不能不因为抱歉、负疚而黯然、沮丧,甚至掉下泪来,这似乎有一些猫哭耗子的嫌疑,但慈悲却是真的。
荷西也站起身来,跟着Echo离开地下车的出风口,来到街上,风很快就把他汪在眼眶中的泪吹干,留下些紧紧、涩涩的感觉。
夜晚的街道比白天更冷、更落寞,人家户的灯光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透过起霜的玻璃窗,呈现出一圈朦胧的温馨,要把人带进童话里去。万家灯火在荷西此时的心中无比萧瑟,别人的快乐和温暖被玻璃窗关进别人的世界里,与他毫无关系。
走着,走着,开始有零零碎碎的小雪花飘落下来,挂在睫毛上,站在鼻尖上,化在呼出热气的唇前,跳进厚厚的衣领里。一阵寒意侵袭了荷西,冻得他直打冷战,寒冷并非来自飘雪的季节,他的心中早已是冰天雪地。
明天将是独行,明天将是独行。
两人一路沉默,一直走进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这里疯疯地玩雪。现在,雪又在飞飞扬扬地飘洒,明天将又会有着大堆大堆的雪等着嬉戏的快乐,但是,明天,明天已是物是人非,“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雪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