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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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拚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