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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活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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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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