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难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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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座下弟子都是道法高明的，我小心翼翼想法潜入，却处处有仙人巡视，无懈可击。正在宫外徘徊着，忽见老头衣着严谨出了宫来，我一时大惊。
　　看着现下天已黑透，不该有什么事情出门去。可见他面色凝重，健步如飞，又觉有些门道，于是隔远跟着，见他向上飞去，才知定是去寻锦裂了。
　　我故意多停了一会，才又飞上上清境去。远观禹余宫灯火通明，锦裂与老头的影子映在门纱上，一清二楚。
　　我上前去，那两只麒麟兽也未阻拦。半蹲于侧方，仔细听着殿内谈话。
　　方听第一句，便是老头喝道：“喝这么多，明日如何议事？”
　　锦裂迟缓说着：“明日会好的。”
　　“就为了那么个魔女？”老头声音更厉：“她本就是神魔杂种。在魔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可会不知自己的身世？她接近你，就是为了挑拨你与神仙二族人之间的关系！自从她来了这里，给你惹出了多少麻烦？下面飞短流长，你可知句句都会撼动你帝君的身份啊！”
　　我腹诽着：“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又哪里会惹出这些事？”
　　“她不会的……”锦裂声音沙哑：“她曾说过，父债子偿是最无稽的讨债说法。”
　　我不知何时随口一提，没想到他还记得……
　　“哼，她是看这帝后做不成了，便立刻打道回府。你当她是为你着想？”老头又道。
　　“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
　　我眼中又是一酸。
　　“我答应过青鸾上神，说好要照顾好素染，她才会原谅我，才会安心将女儿嫁给我。”锦裂喃喃着，醉的不轻。
　　“不过是一场梦，何必当真？”老头呵斥：“她与她那母亲一样，狐媚子！先前你父亲在时我便不喜他与青鸾在一处，终归帝君娶了帝后，可没料到你又栽在那素染手上。”
　　我捏紧拳头。死者为大，不论如何，他都不该这样说一位已故之人，况且，那个女子那么好，是我母亲。
　　“若依老身之见，她身携神魔两族血脉，便应将她绑了锁在沧水，待我族好好琢磨了魔道的术法路子，也算是知己知彼了。”老头声音低沉，我听出了狠毒的味道。
　　“师父！我说过多少遍，不可！”锦裂醉了，说话不像平常低沉缓声，而是急促沙哑。
　　“她既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你又何必怜香惜玉？”老头阴鸷道，我后背冷汗直冒。
　　“师父，勿再多言，若你再有此念头，莫怪本君翻脸无情！”锦裂拍案吼道。
　　老头沉默半晌，又道：“明日妖族小王参与朝会，可定是要好好拉拢……”
　　“滚！”锦裂大吼道。
　　“你……”老头声音愤怒。
　　“我的江山，还不容你来指点！”锦裂大吼道。
　　社稷，可是他的逆鳞。
　　接着我便听到气刃声响，接着是裂帛之声，而后又听老头倒吸气的声音。我冷笑，想着定是锦裂不耐，将老头伤到了。
　　若我是锦裂，就算是碍着从前恩义，也早该施威了，让他莫再指手画脚，这神仙二界，可是神界帝君的，是锦裂的，何时容他置喙了？为君者，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
　　我一直装作受害者的模样，到今时终于足够在锦裂心中为老头添上一笔了。
　　那老头踉跄出了门去，慌忙之间并未发现我。我向着他离开的方向望着，冷笑一声。
　　伴君如伴虎，越老越糊涂。
　　我不作为，只等着你尸骨无存的那天。

☆、第二十六章　醉后之言

　　转身进了门。那十六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将殿内照的十分明亮，犹如日曜。锦裂目光迷离，瘫倒在书案旁。身上月白长袍染了酒渍，洇出一片片水痕。近前去，浓重的酒气席卷而来，我连忙掩住鼻子，将他扶坐起来。
　　他掀了掀眼皮，顺手攀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倒在我身上。我被他这一压，险些倒了过去。好不容易将他扶正，我喘了喘气，低声问道：“我们回吧？好么？”
　　“回……回哪？”锦裂用鼻尖蹭着我的鬓角，呼吸的热气打在我的脸上，灼人的很。
　　“回家，好好睡一觉。”我环住他防止他向后仰去。
　　“好啊……”他轻轻在我耳边印上一吻：“回家你给我煮饺子……”
　　他还记得饺子……我鼻子一酸，齉着鼻子低声道：“好，你要多少给你煮多少。”
　　“那走吧……”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无奈脚软乏力。还是我将他扯了起来，他顺势将整个人靠向我：“对了，咱们五月初五成亲吧，那是最近的大吉之日了……宜嫁娶……你嫁，我娶。”
　　眼睛再是兜不住那蓄势待发的洪水了，一时之间涕泗横流。我顾不得擦，想说些什么，抬头却看到他向我温暖一笑，笑得那么傻，那么憨。
　　我想，他既然醉了，就不要让他清醒吧。
　　“嗯，好啊，听你的。”我点点头。
　　“你别，别哭了。”锦裂眸色一动，连忙拂袖替我擦脸，可泪水偏巧决了堤，擦不过来。他边擦边笑：“小花猫，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
　　我也不扯开他的袖子，任他没深没浅的在我脸上擦着，不时还有些疼痛。
　　“你可不像小时候了，小时候的你只会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的叫着，哪像现在，我都要看你的脸色了。”我闷声道。
　　锦裂连忙拿开了袖子，正色解释道：“哪有？”
　　“怎么没有？这几日不一直给我脸色看？”我嗔道。
　　“我哪有叫你‘姐姐’。”他胳膊收紧，踉跄向前走，别过头去不看我。
　　我苦笑。只有醉了，他才像个孩子。
　　终究是将他送到了云上，我舒了口气，对他正经说道：“站好，跌下去我可不管。”
　　锦裂身子一紧，虽说还是摇摇摆摆，却稳了不少，他浅笑道：“你不会不管的。”
　　自遇到老头之后，就从未见过他这样活泼，话这样多。年少时身上便压下了这样大的担子，让他渐渐寡言少语，沉着自持，学会在人前端着架子，在我身边当着完美情郎。我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甚为舒心，可却不如幼时自在。我一直归咎于神魔隔阂，归咎于情势所逼，却从未承认，我们一直都在表演着想给对方看到的自己，却忽略了嬉笑怒骂的平凡情绪。
　　我苦笑一声。
　　“你为什么笑？”锦裂忽的将我抱在怀中：“你是不是耻笑我？”
　　我连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
　　“我知道我不够好……”锦裂收紧怀抱，勒的我骨节生疼，可我却并不挣扎，我想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骗了你，你的母亲就是梦回境中的青鸾上神，你的父亲是魔族的战尊。之前听说你要入梦回，我怕你知道后我们便再无希望，我和你一同去了。后来青鸾上神并未告诉你，她同我说，若我能照顾好你，那么瞒你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平安顺遂。所以，我又瞒下了。”他一口气吐出，似是在发泄着什么：“可我知道，我没那个能力。上天入地，翻云覆雨，这世间没我办不到的事，却唯独骗你，我觉得心中有愧。”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听闻你要去看青鸾上神，我本可以将英招调走，可我最终，还是想让你，让你明白自己的身世，让你找到自己的亲人。我知道，这是你一向看重的。”
　　“我知道……”
　　“那你会原谅我么？”锦裂低声说着。
　　“会，会的。”我回手抚了抚他的发。
　　“那就好，不耽误婚事就好。”他傻笑着，又迷糊了过去。
　　一轮圆月，漫天繁星。

☆、第二十七章　从今分别

　　终是将他放在床上，我支着胳膊缓缓气。见他睡的正香，我为他盖上被子，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他迷迷糊糊间翻身扯住我的衣袖不放手，口中喃喃着：“别走……”
　　我转回身来。不是不能施法让他松手，不是不能割断袖子离开。
　　这是最后一晚了，我也不想走。
　　我未加迟疑，掀开被子躺在了他身侧。他适时放开了扯在我袖上的手，将我揽在怀中。
　　我能看见，他眼角流出一道晶莹水痕，藏在了枕上。
　　你没醉，却也不想醒着。
　　一夜我辗转反侧，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数着节拍，从未觉得长夜漫漫。
　　天刚蒙蒙亮，我知道自己无法再留下去，便掀了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为他掖了掖被角，出了门去。
　　听闻厅中响动，我移步过去。
　　桃叶在清点着东西，旁侧还有大小包袱，包的结结实实。竹枝从旁搬着东西，问道：“姐姐，姑娘当真不回了？那你我怎么办？”
　　“自然是听帝君调遣了。”桃叶手上忙着，简要回道。
　　“我们现下这幅样子，去了哪都会受排挤的。”竹枝忧心忡忡。
　　“你是在后悔伺候姑娘了？你也不想想身上的功夫是谁教的。竹枝，可不能这样过河拆桥。”桃叶正声道。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是救过我性命的，姑娘现在这个样子，我也难辞其咎。我是没后悔伺候过姑娘，只是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了。”竹枝急切着解释道。
　　“该怎样怎样，我就不信这天上神仙全都像太微天尊和容华上仙那样不讲道理！”桃叶将手中的衣服甩到包袱中，略有生气。
　　我看到那衣服好像是我的，便轻声开口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桃叶与竹枝一同望向我。桃叶连忙笑了笑：“姑娘要回了，我给姑娘收拾行装。”
　　我迈进厅中：“不必了，我什么都不带回去。”
　　“啊？”桃叶惊诧：“这好些衣服都是帝君新送的，还有首饰器物，都……”
　　“你们留着吧，权当纪念了。”我淡淡一笑。
　　“那这件红裙还有头面呢？”桃叶打开一件小包裹。
　　我看着那袭红裙，想起了许多开心事。他在群仙会上变着法的为我正名，在人间上元节与我惩治恶霸，赏灯游玩。
　　可我知道，开心的事只会让我反反复复想起过往，只会让我觉得日后有多么凄凉。
　　我闭上眼摇摇头：“我什么都带不走，你们不要再忙了。”
　　“那也好，等您哪天回了，还有的穿。”桃叶吸了吸鼻子，默默将包裹拆开。
　　“桃叶，帝君想吃饺子了。”我淡淡道：“我们一起去包吧。”
　　“好。”桃叶连忙站起身来，默默抹了把脸：“竹枝你收拾一下，我与姑娘包饺子去。”
　　竹枝点点头。
　　这次的饺子总归是火候正好，一颗颗饱满结实，让人垂涎三尺。
　　“桃叶，去看看帝君醒了没有。”我将饺子盛了出来。
　　桃叶一愣，却也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她回来道：“帝君起了。”
　　“那好，给他端去吧。”我举着饺子递给桃叶。
　　“姑娘……”桃叶并不接下，疑惑着。
　　“我去看看老野，你们先吃。”我拿起另一盘，晃了晃。然后绕过她飞快出了门。
　　步履匆匆，我特意避开了锦裂的房间去寻老野，进了房去，见它鼾声如雷，梦着周公呢。
　　我走上前去，将饺子在它鼻子前面晃了晃，它眼都未睁，身子倒是默默凑了上来。我一巴掌捏住它的长吻，它猛地惊醒。
　　“我给你带了饺子，吃过吗？”我将盘子举到它鼻子前面，它不由自主凑了上来，我又立马挪开。
　　“没，没。谢……小黄。”老野哼唧着就要上前来吃，我不再逗它，将盘子放在了地上。
　　老野对于吃这件事总有着不明所以的虔诚，每次吃饭都如同平生第一次吃饭一样，认真而喜庆。
　　我看着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心中很是满足。我问它：“怎样？这可是我亲手包的。”
　　“好……好吃。是我，吃……吃过哼最好吃的东西了。”老野头也不抬，呼噜着。
　　“那就好，以后有机会再做给你吃。”我笑道。
　　“哼嗯……”
　　“今天便要走了，等会你吃过了饭，我带你在三十六天转转？”老野平时最喜欢乱逛。
　　“嗯哼……”
　　它埋头吃着，想是一定会答应的。
　　老野消灭干净后趴着打嗝，我负责把溜光锃亮的盘子送回去。
　　仍旧绕着走，却与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锦裂不期而遇。
　　今日梨花满地。这老树精不合时宜的开花，不合时宜的落花，似是在嘲笑我们不合时宜的爱情。
　　他从回廊那头缓步走来，靛蓝深衣在晨光中柔和清明。踏着飘飞雪瓣而来，他脸色平和，抬眸看向我，眼中笑意一如往昔。
　　不知不觉，我二人越走越近，及至擦肩，他忽的轻声道：“饺子很好吃，多谢。”
　　我停了脚步，回头看他。他依旧向前走着，脚步并未有所停留。
　　“注意身体，别太晚归。”我轻轻呢喃，想说给他听，又不想让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