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心经-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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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宁每日静心服药,起居有时。身体竟渐渐好转。眼疾比先时好了许多,虽然还看不大清楚,倒也可以自己下地在屋中走走了。
自从听说羽裳的病,她就想着该去一趟。可一来碍着眼疾,二来,她有些害怕,不知道此时在羽裳面前有什么话说。但不去是说不过去的,还是强撑着让茉儿扶了自己去趟储秀宫。
储秀宫中显得颇阴暗,倒不是下人有何不妥,而是羽裳自己不爱见光,每日命人用帷幕遮住阳光。恪宁一进来看什么都颇费力。羽裳听说她来,还想起身,怎奈身不由己,只在病榻上勉强问安。
恪宁又哪里在乎这些,只伸手将她瘦小的一双手握在手心里,但觉两人是一样的冰凉无力,竟如落入千丈冰渊一样,两人相对无言。
不久,羽裳打破僵局,哑着嗓子对恪宁道:“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坦陈。”
“你好生歇着,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好了再说。”恪宁怕她说些自己承受不了的话。她心里早知羽裳心思,只是,人生苦短,她不愿此时还让羽裳失望伤心。
“不,此时不说,我怕再没有机会,没机会和你说了……”羽裳有些激动,靠着床头喘息。恪宁摸索着帮她轻轻抚了抚,心中隐隐作痛。
“那火,那烧了上善苑的火,是我哥哥的手下人去做的。”羽裳哀哀道:“这伎俩,也是我哥哥向皇上提的。他说,只要没了上善苑那些人,封了蘅庆祥的买卖,皇后娘娘就会收心。”
“我……我们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一直想说,可你病成那个样子,一定伤心。我不敢去,不敢说。可我不能将这种作孽的事情瞒一辈子,我不能带到那个世界里去,我愧对你,竟然害你遭此难……”
恪宁静静听着她边喘息边泣诉着,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是谁烧了上善苑,她早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不管是谁,没有胤禛的首肯,是绝对不敢做下这种事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是年羹尧,那葬身火海的,是云衣……
“不,别说了,羽裳你歇着吧,我不想听!”恪宁冲口而出,不让羽裳把话说完。
如此一来,恪宁成了唯一知道这一幕人间惨剧的人了。
羽裳大口大口的喘气,在恪宁站起来的一刹那,猛的向前一扑,撞到恪宁怀里。她像是一株被风雨无情摧残的柔嫩花朵,揪扯着最后一线希望死死不肯松手。
“你恨我么,会恨我么?”
恪宁被她哭的心都抽搐起来,她低下头抚摸羽裳长长的头发,才发觉她当年如云般青丝都干枯分叉了。恪宁看不清,只能将她搂在怀里感受那一阵阵潮涌似地哭泣。
“我希望你恨我,恨我……讨厌我,也比忘了我好……”她哭的哽咽难言,讲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恪宁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喉咙里跟着呜呜咽咽。心里却无限清明,曾几何时,她曾见过尚在垂髫之年的羽裳,那样美好。美好不是错,但命运摧毁了这美好,令人畏惧。
“难道是你给弘时送的信么?”经过了这些日子静心思索之后,恪宁想把这件事的前后弄清楚。
泪眼朦胧中羽裳抬起头,看着恪宁黯淡无神的眼睛,勉强收住哭意:“不,不是。其实,三阿哥和云衣的事情,皇上和我兄长都是知道的。皇上觉得此女是个隐患,早就想,想除掉她。”
恪宁坐在她身边听她缓缓而说。
“自从二哥在西北立下战功。我曾几次三番写信劝告他,不可骄纵豪奢,不可招人话柄。可是,他这一生青春得势,仕途顺遂。他也是把一番肝胆交给了皇上,怎么会想到有今日呢?他的忠心本无惧任何人的怀疑,只是他自己,他……”
羽裳掩面,恪宁沉默。
过了一会儿,大概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又接着说:“他心中一直存着妄念。我想他将此事告诉三阿哥,是要三阿哥与皇上生分,也可能另有深意。但我猜不到了。”
恪宁点点头,又问:“这些私密之事,你又怎么知道。”
“那为他送密信之人的媳妇,本是我出阁前的侍女。我让她留心,凡两位兄长有大事,都要设法告知我。这一回,这样机密的事情,偏偏就让我知道了。可待我知道,已经无法拦阻。这次我哥哥被贬谪,定是因为皇上疑心了。”
羽裳紧捏着恪宁手,口中呐呐哀叹。恪宁却暗想:“年羹尧的心中妄念,一定与八皇子有关。他们都是从熙朝夺嫡风云中过来的人,储君虽然是暗立,但不表示没有人心存异动。若有他日,年羹尧一个封疆大吏手握重兵,而弘历那里,势力单薄,也无外戚可以仰仗,一定会有祸端。所以年羹尧引弘时去上善苑,是料到弘时定会去救云衣,想让云衣和弘时都在上善苑里灰飞烟灭!铲除掉成年皇子,再将年少的弘历弘昼捏在手中,也不愁福慧坐不上龙椅!”
只不过,狼子野心,连恪宁都能看透,皇帝不可能不设防。火烧上善苑此举,既可以试探年羹尧用心,又能剪除恪宁的羽翼,除掉与胤禵有染的云衣,收弘时的心。皇帝这一举多得,简直太精彩了!所以,连胤禩胤禟他们皇帝都可以先丢到一边,腾出手来整治年羹尧这个大患。
恪宁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了。她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起过帝王心术。这样艰深的学问,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参透。
做了天下之主,就只能以天下为重。再不是为夫为父的凡人。
“天威难测,我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但求年家能留有后人,不至于香火难继。要托姐姐代我在皇上面前求情罢了!“羽裳说着,一时精疲力竭。不由的往后一仰虚弱的倒在炕上。
恪宁忙命人进上汤药,看着她喝了。见她面色稍缓渐渐安睡,才放下心来离去。
羽裳把心中隐情一股脑倒给了恪宁,恪宁满腹愁绪却简直根本没地方可以发泄。她想起羽裳要她为年家求情不由独自苦笑。如今她见了皇帝是能躲则躲,最好两人彻底不要见面才作罢。但偏偏她一回永寿宫就迎面遇上养心殿副总管永琳来传旨意。
恪宁心慌,不知道是什么事寻到自己头上,忙跪拜接旨。原来是要她亲自规劝八福晋的意思。恪宁一听就愣了。不说自己现在几乎算是半瞎,就是身体无碍也不该让她去。皇帝不是一直顾忌她和胤禩的关系么,让她去劝月然?而且月然也抱病,总不能让人家拖着病体还进宫来讨顿训斥!
那永琳见恪宁一脸狐疑,解释说:“主子娘娘,五日后,会安排您去八爷府上的。万岁爷说此事不宜向外声张,所以并未明发圣谕。”
“五日,怎么我去见见八福晋还要准备这么久么?”恪宁眯起眼睛想看看清楚这些她不熟识的宫中红人。
那公公一晒:“万岁爷是这么说。”
“哦,八福晋出了什么事,搞这么大阵仗?”恪宁被这件事搞得完全不知所措了。
“这个,”永琳面露尴尬说:“听说前些日子,八福晋和八爷闹了别扭,可能还伤着八爷了。还听说八福晋对圣上也有不敬言辞!万岁爷说,八福晋是想不开,请主子娘娘开解开解!”
“唔。”恪宁从鼻子里哼一声。这哪里是让她去开解,根本是让她去惹翻了月然,好让月然闹出更多是非来。也是对自己对胤禩的警告。他们都不过是皇权脚下的几株杂草,翻不出如来佛祖手心的毛猴子罢了!
恪宁觉得自己现在看不清,想事情却是越来越清醒。这是她一辈子最无能为力的时刻,毕竟做皇帝的是胤禛不是她。她只有忍气吞声任人摆布的分了。
五日后,青呢小轿出了禁城向往日的八爷府中来。
珍重
恪宁的脚一迈进胤禩的府邸,天便开始阴沉起来。除了随身跟来的茉儿,其他伺候的宫人全都是胤禛新为她选的。恪宁向前的每一步,都极其小心谨慎,生怕被什么人附会了去。
胤禩的几个妾侍在院子里跪迎。跟来的太监永琳冲她们斥道:“福晋身在何处,为何不恭迎皇后娘娘?”
恪宁听着那几个女人唯唯诺诺的说八福晋病重不能起床,觉得自己很像个演戏的偶人,是被别人拿在手里任意把玩的那种。
永琳的架势很是盛气凌人,到了还是恪宁来了句:“罢了,带我去去见八福晋吧。”
穿过蜿蜒的抄手游廊,进了东院。院中遍植蔷薇花,可惜开的不太盛,只剩下些凋敝之气。
月然孤零零躺在炕上,几个总角的小丫头在旁边伺候着,屋子里弥漫着药渣子的味道。恪宁进来了,这些人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的行礼,恪宁摆摆手让她们在外面候着,自己搬了个绣敦坐下。
“弟妹?”恪宁不知道为什么病人都不喜欢光线,这屋子也委实暗淡的很。月然平躺着,呼吸有些浑浊,似乎还睡着不曾醒来。
恪宁看她这番样子,哪里是传闻中的悍妇,根本就成了病秧子。怎么还会有人说她在胤禩身边吹风,要挟胤禩甚至还动了手?完全是那些见风使舵墙头草们的无稽之谈。
“月然!”恪宁又探身向前呼唤了一声,但月然没什么反应。
“你小点声,她好不容易才睡着。”身后忽然现出一个人声,吓了恪宁一跳。回身看,不知什么时候胤禩竟然站在背后。
“你怎么进来的?”恪宁忙问。
“嘘。”胤禩一掩口,示意她不要声张。走过来坐到炕沿上帮月然掖了掖被子。
“这是我的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还没本事到能抓到我呢!”胤禩苦笑一下,目光在月然黄惨惨消瘦的面容上打转。
“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了还让我来干什么。月然这样子……”恪宁张张口,已经说不下去。
胤禩微微叹息,别了头去擦擦眼睛。
恪宁见胤禩额头上的确有伤,不由问道:“你那是……”她以手触眉。
“其实是前几日月然做噩梦,在梦里挣扎呼喊,我想抱着她,结果她无意抓伤了我。传了出去,就被人家说的十分不堪了。”胤禩娓娓道来,无奈中却有一种平静。
“我想,”恪宁用手按着自己膝头,因为天有点阴,她膝盖的关节有些隐隐作痛。“你要早作打算。”
胤禩低着头,就好像是打盹一样,好一段时间不说话。应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打算,如今我怎么打算,都不过是一死了。我这些日子就是给月然打算,怎么让她还能活下去。我本想还能指望你,但看现在这情势,你也是自身难保了?”
“唉。”恪宁叹一声算作回答。两人对坐,久久不语。
“我回去只说月然有病,不宜惊扰。这些天我为你们往最坏里想过,他不至于要杀你们,但……”恪宁不好往下说。胤禩却明白她的意思。
有时候,死了也许比活着快活。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才是最痛苦的。
“我知道,还没轮到我们呢。他现在急着拿下年羹尧,翻回头才会找我们算账。只是,你也要保重。不要为了我们这些人太难过。”胤禩说。
“我怎么能不难过……”恪宁伤神中脱口而出,听的胤禩身上一抖。
“你……”胤禩抬头看着满目憔悴的恪宁,却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珍重。”说罢,恪宁起身要走却被胤禩挽住了手。
胤禩深深吸了口气,最终还是松了手,而心,却更紧了。
此一去,也许就是今生来世。
恪宁回头凝望胤禩,见他竟是两鬓斑白,比起上次见面时老的更多了。
胤禩嘴角一抽,努力地微笑着说:“珍重。”
恪宁点头,转身而去。
满庭落花漫卷,风雨欲来。
恪宁回宫的路上刮着邪风,本来喧哗纷繁的街市上行人稀少。恪宁想自己这次出宫不容易,以后也再难有机会出来,便微挑开帘子向外望去。远处的白塔她看不清楚,只知道个大概的方向。不过看近处奔走躲避风雨的人们,倒还有几分真切。自从服了新药之后,眼目清明了不少。
突然眼前人影晃动,一个人从斜巷子里冲了出来。他似乎很急,根本无视这长长的马队。领头侍卫的马被他这么一冲,受到了点惊吓,整个队伍随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