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全书四卷)-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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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义偷偷将其尸身盗出,刘秀知晓后,随即兑现当日的允诺,追封刘玄为淮阳王,传命正在长安城外布防的邓禹收其尸身,厚葬于霸陵。
对于刘玄,我讳莫如深,饶是刘秀在我面前频频提及他的一些旧事,我总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身陷长安将近一年,我受制于刘玄,杀申屠建,损绿林兵,托彊华转谶语,递赤伏符,这些事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我敢说他即使不清楚个中细节,也能掌握个大致详情。
我们二人之间,隔断了一年半的光阴,已无法再用以前那种温馨依赖的情感将其中的艰苦一一相互倾诉。关于他的事,他在河北如何艰苦奋战,如何博得今日冕服加身,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结交四方……这些他都没有跟我细细描述,就如同我闭口不谈是如何在长安卷起那场残酷的血雨腥风,最终搅得三辅天翻地覆一样。
我与他之间,缺少了以前那种生死相依的依赖感,有个微妙的隔阂横在了我俩中间。我不提,他不说,却始终很真切的摆在那儿,绝不可能凭空莫名消失。
我对他的冷淡,是从第一天回到雒阳,进入南宫起便开始的,或许许多人,包括刘黄、刘伯姬,乃至那些对我抱着极大期望的满朝文武大臣,全都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如此顽固不化。在他们看来,哪怕不是作为一国之君,仅仅作为一位大丈夫而言,刘秀对我的小心谨慎,无微不至的细致呵护,近乎放下身段般的讨好迁就,已经显得过分阴柔软弱。
他们渐渐的皆由满怀希望发展到心生忧虑,十分担心这位满怀柔情的天子,会像两年前娶我时一样,身陷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没人会真正了解,当年他娶我之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忍辱负重,贪恋温柔、沉湎女色的刘秀,并非是他本性,而我,不过是他绝望中的一处避风港。
郭圣通并未入住长秋宫,她的封号与我一样,皆为贵人。刘秀像是极力在我俩之间做到两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贵人的品阶也并不如我起初想象的那般低微,刘秀号称汉天子,在百姓看来,虽有继承前汉,延续汉室之名,实则全然已不同。政体官职上的些微不同暂且不说,但看这后宫体制,已被他全然推翻,改得面目全非。
自古帝王后妃,多不胜数,前有汉宫三千为例,西汉的皇帝无不把自己的后宫一扩再扩,恨不能揽尽天下美女,以显天威。这一点,即便是当初布衣称帝的刘玄也不能避免,不管他出身如何,只要一爬上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便会不受控制的,或自愿、或被动的接纳许多许多女人,充斥后宫。
汉宫三千人……这绝非夸张的说词,见识了长乐宫中那些被刘玄收纳,至今却因饥荒无食果腹,活活饿死宫中的大批姬妾宫人后,我对帝王的后宫已经心冷到了极点。我真心希望刘秀不要堕入同样无节制的个人欲望,无论是为夫为友,为公为私,我都不愿看见南宫莺燕无数。
也许,他没让我彻底寒心之处便在于此,至少他不曾仿效先人,甚至敢于斫雕为朴,果断的将祖宗传下的后妃十四等级大刀阔斧的砍成了五等——皇后以下,唯有贵人金印紫绶,两者得享爵轶,俸也不过栗数十斛,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宫人、采女三等,并无爵轶,仅供充给,餐食温饱。
可无论他怎么改品阶,贵人就是贵人,贵人是妾,非妻,我现在的情况和当初的韩姬如出一辙,毫无分别。果然因果循环,韩姬惨死,她昔日对我的一番怒骂诅咒,如今却当真在同一处宫殿内应验。
当真,造物弄人,可怜可笑。
暖阁内纯银熏笼内正焚着熏草,淡淡的香气似有似无的弥散在各个角落,室外空气极冷,殿门微开一线,透过半敞的门缝依稀可见琥珀正与人细细交谈,这丫头平素极有分寸,走路不携风起尘,说话低吟慢语,从不大声喧哗,今天却有点儿反常,与门外之人不知在讲些什么,竟有些忘乎所以,连门都忘了带上。
我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细细瞄着。过得片刻,琥珀满脸狐疑的走了进来,见了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贵人,这是方才郭贵人命人送来的,奴婢以为是参片,婉言说西宫并不缺此物,可那人却笑我不识货,听那口气,倒像是件稀罕物似的。”
我斜眼一瞧,她手里捧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漆器木盒,盒盖打开,里头露出一大把形同干枯树皮模样的东西,呈椭圆形,长不过两三厘米,外观为褐色,已洗净晒干,一颗颗的精心摆在盒内,码放得极为齐整。
“左右不过是些药草山果,这些难道我们宫里就没有了,还需她巴巴儿的叫人送来?”琥珀到底有些意难平,言辞虽说不算激愤,却仍不免带着一股子酸味。
我冷然一笑,从盒内拈起一颗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一股辛香之气直钻鼻孔。我甩手将它丢进盒内:“好东西呢,收着吧。”
琥珀一头雾水:“那……是吃的吗?需如何服用?”
“鸡舌香。”
琥珀仍是不解,满脸困惑。
“漱口涤齿所用,含于口中,可辟除口臭。”这种果实在现代叫做丁香,丁香分公母,母丁香便是鸡舌香。鸡舌香在民间罕有,算是种高档奢侈的消费品,一般仅供上层社会的官宦所用,其效用就如同现代人爱嚼的口香糖。
换作以前,冷不丁的扔给我这样一块干瘪瘪的东西,我也只会认作树皮果核,既叫不上名,也不可能知晓其用,但我之前在长乐宫混了一年有余,长秋殿赵姬赵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入宫当了夫人后,更是备受刘玄宠爱,宫中奢靡之物尽其挥霍。赵姬是个颇会享受的主儿,按现代点的说法,那就是个标准的小资,什么保养、美容、薰香、歌舞、游戏,时下流行的新鲜玩意没有一样不精的。我虽不好这些,可跟她生活久了,每日耳濡目染,岂有不识之理?
郭圣通出身豪富之家,她母亲郭主又是王室之女,这种高档消费的习惯与气派,是与生俱来的。皇家气派,赵姬仍需靠后天培养,郭圣通却已习以为常。所以,若论见识高低,赵姬尚不如郭圣通,像我这种出身乡野的人,更加没法攀比。阴家在新野虽富甲一方,到底只能算是个土财主,碰上个具有王室血统,且长于豪富之门的郭氏姐弟,便如同小巫见大巫,高低立现。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琥珀小声嘀咕。
眼波瞟去,我不禁失笑:“按前汉制,官至侍中可口含此物上朝面君。这东西精贵着呢,哪里会有毒,不过味道有些辛辣,你一尝便知。”
琥珀惶恐:“奴婢怎敢轻尝这鸡舌香?”一听说这东西是高品阶官吏所享用的特权品,她连忙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收了起来。
“瞧你,不过是些鸡舌香罢了,要是让你见着口香糖,那还得了?”
“贵人,何为口香糖?”
我哑然,一缕惆怅不着痕迹的笼上心头,大概这辈子我都没法再尝到口香糖的滋味了:“回头你到郭贵人宫里走一趟,替我叩谢她的赠礼。”
“诺。”琥珀应了声,随即又问,“那……要用何物还礼?”
“还礼?”我抿唇微笑,“你在这宫里随便拣一样东西送去,但需谨记一件事,无须攀比,你别挑贵重之物,只管选那最不值钱的。”
琥珀困惑:“为什么?这不是愈发让郭贵人瞧不起了?”
“瞧不起便瞧不起呗,谁又稀罕她瞧得起了呢?难道她在这宫里独大,我做什么事都得与她争这口气,让她瞧得上眼?”琥珀错愕,我见她仍是一副不甚理解的呆滞样,不由叹了口气,“你以后会明白的,且去忙你的吧。”
“诺。”
琥珀离开后没多久,窗外忽然传来砉的一声异响,我从榻上一跃而起,直奔窗口。推开窗牖,冷空气扑面而来,我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惊得窗牖外又是一阵羽翅扑腾。
窗外腰檐上栖着一只灰色羽鸽,咕咕的叫着,那双小眼睛不时警惕的望着四周。我从窗边抓了把事先准备好的麦子,轻声打了个呼哨,它才慢慢从檐上飞下,落到我手中啄食。我把麦子撒在地上,诱它进屋后,顺手关窗。
这是只信鸽,阴识称之为“飞奴”,在宫外训练好了,又让阴兴带进宫来养了些时日,熟悉了西宫到宫外的一段路后,它便成了我与阴识私相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
看完飞奴带来的帛书,我呆呆的定在窗下,一站就是良久,直到两腿发麻,飞奴咕咕的吵嚷声惊醒了我,我才回过神来。
长安城粮食告罄,赤眉将领掳劫了所有的金银财宝,纵火焚烧了宫殿、民宅,百姓逃亡,盖世繁华的长安城,已然化为废墟。赤眉在把长安洗劫一空之后,放弃了长安,这个号称百万大军的强盗团体,正沿着秦岭山脉向西流窜,所经城邑,皆是掠劫一空。
赤眉虽立帝建国,说到底却仍是底层农民出身,既无卓识远见,也无治国良方,一些行径与做法竟连绿林军还不如。绿林在立了刘玄为帝后,至少在体制上还有个国家的样子。赤眉立了个放牛娃当皇帝后,却根本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刘盆子的心计和能力远远不如刘玄,哪里压制得住那些流寇习气浓重的将领?
我真替刘盆子感到可怜,亦为刘恭感到悲哀。
赤眉流窜去了安定、北地两郡,邓禹已趁机带兵进入长安,驻军昆明池。从我离开长安至今,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却已是物是人非。
帛书最后提到,邓禹在长安安置受难百姓的同时,似乎也在寻人。至于在寻找什么人,阴识没有说明,我也唯有黯然欷殻А
封侯
刘秀最近总喜欢待在西宫,从却非殿朝堂上下来,他不管有事没事都直接往西宫,即便是政务繁忙,他也不离开,直接在西宫处理,以至于那些禀明要务的官吏们,每天都在我宫里进进出出的,忙个不歇。
于是,我干脆把正殿腾给刘秀处理公务,自行搬去偏殿。偏殿地方十分宽敞,只是堆放了太多的书简——我的旧物《寻汉记》正一匝匝的堆码在殿中。
琥珀替我将书案,屏风榻皆搬了过来,闲暇时,刘秀在隔壁处理政务,我便安安静静的趴在这里补上落下年余的手札记录。
晚上他睡正殿,我睡在偏殿,倒也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转眼到了月中,这一日用过晚膳,与我楚汉分明的刘秀却突然不请自来,踏入偏殿暖阁。他来的时候,琥珀正忙着替我磨墨,我埋首绞尽脑汁,正在挖空心思在脑海里抠字眼。只听身边突然“啪”的声,琥珀失手把墨掉地上。
“陛下。”地上垫的蒲席被墨迹沾染上一块,琥珀生怕刘秀责备,竟吓得双肩瑟瑟发抖。
“起来吧,原是朕不好,惊扰了你们。”
琥珀战战兢兢的爬起,审时度势,竟是乖觉的悄然退出房间。
我把她的反应瞧在眼里,心如明镜。仰起头,凝望着刘秀,大约停顿了三四秒后,我搁下手中笔管,缓缓敛衽跪伏:“贱妾拜见陛下。”
磕完头起身,却见刘秀眼神悲悯的凝望着我,人呆呆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丝苦笑凝于唇角,他转移话题,转而笑道:“正好,借你的笔给写点东西。”
我微微蹙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便直言拒绝,只得轻声问道:“陛下请……”
我才刚想让席,他却立即摁住我的肩膀:“我念你写。”
我嗤然冷笑:“贱妾胸无点墨,字迹向来无法入陛下的眼,陛下难道忘了不成?”
寂静,半晌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刘秀将前胸贴近我的背,左手取来一块干净的缣帛,右手执着我的手,手把手的支使我握笔。笔管轻执,我手指微微发颤,刘秀的掌心滚烫如火,灼痛我的手背。我欲缩手,却被他带着在帛上有力的落下一笔。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一笔一划,他写得极慢,等到写完,我只觉得背脊僵硬,脑袋发热,与他胸口贴合之处似如火烧。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思绪纷乱,呼吸在这一刻为之屏息。看着眼前这发自肺腑的十六字,我的记忆仿佛在刹那间倒回两年前与他新婚,两人无助的在新房相拥哭泣的凄凉情景。那个时候,日日恐惧,夜夜泣泪,无人可依,惟有我和他两个人……
“丽华,你当真不要我了吗?”他紧紧拥住我,声音喑哑。
原来……他还记得,还都记得。
两年前,当他彷徨悲哀的问我,能否嫁他为妻之时,我明知前方是个火坑,却毅然答应了他。可如今……那种感觉,却似乎成了我的负累,成了我的羁绊,也成了我心痛的源头。
泪水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