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院·流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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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森挑一挑眉宇,也不置可否,只低头随意翻开手中折子,沉吟不语。
吉如丰换上一杯青茶,笑道:“这天儿越来越热,皇上心头难免烦躁,先喝口茶水歇会儿吧,反正这折子一时半会也是看不下去的了。”
羞花
清平殿是曙涵宫的一座别殿,东曙国历位皇帝都将这里作为平日里休息消闲之所,亦是在此接见重要或亲近的臣属,免去在和政堂的许多礼节。然而到了安森,却几乎不在清平殿接见臣子,毋论亲疏,君臣的会面皆是安排在更为正式的和政堂。
麦羽回到配房怔怔呆坐,直至快酉时吉如丰过来唤她时,才艰难起身。之后便跟着吉如丰穿过庄严肃然的正元殿,又一路穿厅串阁,才豁然见着一大幅宽敞庭院,庭院并无太多布设,只矗立数株高大榕树,那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形态,想必皆有数百年之龄。走入那浓荫之下,身后的肃穆与压抑顿时浑然天成的被隔绝开来,只觉清凉沁人,安静闲适。
榕树蔚然成林的尽头便是清平殿,麦羽紧跟着吉如丰走入,只见清平殿内明晃一片,半敞着的窗户放由落日的大片余晖恣意染进殿里,安森背门而坐,已换了一身淡紫色云龙纹暗纱缂丝日月祥云衣袍,静静在临窗的乌木桌案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字,整个人都沐在温润的暮光中,一片金色衬得他气势如虹,明参日月。
吉如丰委身禀道:“皇上,麦姑娘来了。”
安森将笔放回翡翠架上,回头道:“好。”
麦羽的目光毫无准备的落在安森清辉日光中微微扬起的脸上,霎时竟是目定魂摄,不能遽语。眼前之人有一张倾城夺目的容颜,五官轮廓似雕刻般分明,眉眼间却又柔美撩人,长眉如叶,密长羽睫覆盖下的眼眸深沉而清远,那瞳孔的颜色竟是天空般的幽蓝!而束进白玉镶蓝宝石发冠里的头发,也是深深的栗色。此时,他淡粉色的薄唇微翘,正似笑非笑的轻抿,仿佛刻意诱人一般。
麦羽方才在和政堂一直埋首跪拜,并不曾真正看见他的容貌,此时才识这姿容态度,目所未睹。眼下之人,直叫人觉得世间所有关于美人的词藻,都不足形容如此绝色。
吉如丰在一旁轻咳两声,提醒道:“麦姑娘!”
麦羽闻声骤然醒转过来,惊觉失态,慌忙回过神来准备屈膝行礼。
安森也只作熟视无睹,轻一挥手,温和道:“免礼吧,以后在这里请脉,都不用拘礼了。”
麦羽脑中有些浑沌,面上更是绯红一片,素来伶牙俐齿的她,此时竟是口拙得答不上话来,好一会儿才羞涩低头道:“是,谢皇上。”
安森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随手指指旁边的椅子,和气道:“先坐吧。”
麦羽本也颤巍巍的有些站不住了,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客套,赶紧摸到旁边的紫檀椅,一把拉过坐下,定神稍顷,方才长长缓了口气。
安森稍一扬手,吉如丰便识趣的退到门边,安森随即侧过身来,伸出右手放于桌上,一边卷袖一边点头道:“那开始吧。”
麦羽极力抑住心中狂澜,依礼应了一声,也稍稍挽了一下衣袖,将指腹按于安森的寸口上。
落阳的余温不动声色的笼罩着曙光城,殿内极是安静,这般的夏日黄昏,气息微有慵懒,只偶听得高树蝉声间或传来,阳光穿过榕树叶,自内殿半敞的窗户透入,抖落一地碎碎散乱的斑驳。麦羽只屏息听脉,全然无暇顾及额上已有丝微的汗迹渗出,几缕细碎鬓发湿湿的贴着脸颊,非但丝毫不显狼狈,反是越发衬得她的容颜,生动而明快。
半晌,麦羽收回手来,微微沉吟片刻,道:“皇上可否再换左手?”
安森稍稍顿了顿,却也没有多问,便依言换了左手,麦羽又诊脉好一会儿,凝神沉思了片刻,才轻吐一口气,收手道:“可以了。”
安森瞧着她表情严肃,便道:“麦姑娘面色这般沉重,看来是有眉目了,便知无不言吧,朕也好听听,是否同方太医说的一样。”
麦羽沉浸于方才专注,一时竟忘了场合分寸,脱口便道:“麦羽不是方太医,自然不会全然一致。”
安森怔了怔,遂即却也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道:“不一致没有关系,朕自然是想听麦姑娘自己的见解。”
麦羽话一出口亦觉失言,然而听安森语气倒还平和,忍不住抬首望去,却见他唇角随意扬起的弧度优雅如兰,不由一时呆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和缓答道:“麦羽这两日皆在翻看方太医留下的脉案资料,若要和方太医口径一致,倒也是不难的。只是每个医者对脉象病情的定性不尽相同,当然,麦羽也只一家之言,凭自身所学而断罢了。”
安森微微颌首,含笑道:“看来麦姑娘颇有些真知灼见,也罢,太医的诊断本就是见仁见智,你但说无妨。”
麦羽略加思忖,一本正经道:“皇上脉象弦涩凝滞,乃典型拂郁之脉,脉位较沉,郁滞不畅,涩涩而进,且一般多见于左关部,然而皇上右手脉竟也这般明显,可见——是有些年月了。”
安森眼里笑意温煦如春,口中却道:“你们行医之人都喜欢用这些旁人听不懂的术语来糊弄蒙混么?朕根本没有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症状?”
麦羽不慌不忙,继续道:“方才所述乃皇上脉象,而据此来看,皇上该是有深深郁结在心,并且精神敏感,容易担心,忧愁思虑,长期郁闷不舒。所以,皇上的头疾应是劳心所致。”
安森身子蓦然震了一下,随即慢慢的正起头来。麦羽也大胆的扬头看他,他眉目如画,宛若天人,幽远深邃的双眸带着打量和探究。然而麦羽恍惚间,却真切瞧见他的眼底,竟似有一抹忧伤隐隐深埋,仿佛隐忍着难以言表的悲凉。她一时出神,却听见安森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便是你的判断么?的确与方太医很不一样。”
麦羽连忙谦谦低首,“麦羽个人浅见,并不敢以此质疑前辈。麦羽仅是从脉象上判断,其余之事,麦羽实在不知。”
安森沉吟须臾,却温和一笑,“既是如此,麦姑娘对症下药便是了。”
麦羽低眉应了,随即蘸墨挥毫,一边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大页纸,一边头也不抬的道:“皇上长时间晚睡早起,全日无休,这般操劳之余,也须注意自己的身子。若每日的早朝是雷打不动的规矩,那便请皇上夜里早些歇息吧,麦羽也必会尽力为皇上医治。”
安森颌首间是掩不住的笑意,“麦姑娘方才还说并无行医经验,然而此时这一番医嘱,却全然是资深大夫对待病人的口吻。”
麦羽停笔一怔,不好意思道:“麦羽是看孙大人说得多了,自己也会了,冲撞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安森笑容微凝,片刻蹙眉道:“孙太医其人,正是御医的典型,迂腐,世故,精于打算,幸好你跟孙太医时日不长,不然,朕今日便见不到这般伶俐剔透的人儿了。”
麦羽见他这样鄙薄太医院,不由得心中忿忿,声气也不觉微微扬起:“皇上自是圣明,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内府治病,首重疗效,御医须得小心翼翼,谨慎从事,如此自然便是难以奏效。只是这样一来,御医轻则遭到申斥,重则受到严厉惩处。用药无效,实因病入膏肓,已非人力所及,怎么怨得了御医?然而宫里主子,个个无上权威,御医如何得罪得起,便也只得俯首认错,恭聆辱骂,有理也是不能讲的!”
安森沉寂着深深注目于她,一丝讶色转瞬即逝的掠过,片刻,却渐渐挑了眉宇,重新展了笑意道:“罢了,宫中人人身不由己,就算是朕也不例外。所以,朕对你格外珍视。”
安森言辞温和而宽容,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意。麦羽痴惘望住他满目如水的温柔和盈然的笑意,只觉目光似被黏住一般,怎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去。她按捺住狂乱的心跳,面颊绯红的道:“麦羽言行无忌,幸得皇上包容。”
安森含笑点头道:“你若肯尽心,朕必不会薄待了你。”
麦羽不自觉的伸手抚了一下自己早已滚烫如烧的面颊,小声道:“谢皇上。”
宫中的日子从来漫长无边。若只毫无期许的一日日任由春光枉度,便真真是无趣极了。
还好,还好,曙光城的颜色并不全是奢华却沉闷冰冷的紫金,尚且有艳如春花秋月的美景如斯,或主宰或点缀的存在于这片天地中。
曙涵宫的和政堂,是皇帝处理政务和非常规性召见大臣的地方。白天,安森无其他吩咐的时候,麦羽便也须和御前行走的其他侍从一样,一直候在这里,除了早朝,几乎会伴他整个白天。她并不习惯长时间的站立不动,常常一天半天下来,便腰酸背痛得几乎吃不消。
日复一日的过去,她却对安森越发留心,即便是听他看他处理政务,她也会禁不住的看他,只那样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动作、说话的样子,便觉心脏都快要从胸腔蹦出来。
只是,却也仅止于此了,她在他面前,始终是君臣,即便是有时生出那一丝半许的女儿家心思,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排遣罢了,这样的一点点心思,也刚好足以让她在整日陪伴中心觉愉悦,而忘却那站立的苦痛。
除此之外的,她也只能生生克制下去。
仅此而已了。
欲说还休
这日麦羽去太医院拿药材,顺便也去看了看父亲,麦连奕见她来,自然也是高兴的很。父女俩便在麦连奕平日办公的西厅一道坐下,叙话家常。
麦羽先拣了些无关紧要之事来说,然后拐弯抹角的道:“还不知皇上竟有这等容貌。”
麦连奕点头表示赞同,却道:“可你千万不要随意去评说皇上的容貌。”
麦羽略一思索,还是点头道:“自然没有。可我不明白,皇上难道不喜欢被赞美么?”
麦连奕漫不经心道:“没有人不喜欢被赞美。可皇上是九五之尊,希望被世人赞美的自然是他的丰功伟绩。皇上是手掌乾坤之人,怎会愿意他的臣属们拿欣赏女人的眼光去打量他,这不是对他的侮辱么?”
麦羽想起自己那些肆无忌惮的流连目光,不由一寒,急急追问道:“爹爹是怎么知道的呢?”
麦连奕若有所思道:“宫里人人都知道。前几年有属国使节来朝,不知皇上忌讳,当面赞了几句,皇上立时便翻了脸,不但拒绝了其所有请求,还当场将其驱逐。虽然事后细想很大可能是皇上有意找茬,借题发挥。但是不管怎样,皇上不喜他人评价自己容貌却是不争的事,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麦羽低头下去,“我明白了。”
麦连奕也不以为然的笑一笑,叹道:“皇上的事情爹爹是不关心的,只要我的宝贝女儿平安无事就好。”
麦羽赶紧道:“自然是平安无事的。”
麦连奕点点头,“也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吧?”
麦羽摇头,“那倒也没有,皇上就是头疾,还失眠得很。”
麦连奕不屑的冷笑,“皇上每日殚精竭虑,绞尽脑汁,自然是夜不能寐了,此乃多疑之症,哪里是旁人治得了的,你随便看看就是了,温和给些药便好。”
麦羽愕然望着父亲,“随便看看?”
“是的。”麦连奕肯定的点头,“你放心,爹爹是不会害你的。你想想孙太医,他做御医几十年,名声也一直很好。爹爹要你跟着孙太医,也不仅仅是让你学习他的医术,你跟他出诊这么多次,俗话讲内行看门道,有些事情病人看不明白,你却该是懂得的。”
麦羽默默低头半晌,蹙眉道:“爹爹的意思我大约明白,孙太医的行事风格我也了解,只是眼下却是不屑效仿。”
麦连奕皱了一下眉头,随即道:“爹爹明白你年轻气性高,只是这里,并不是适合意气用事的地方。在宫里,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万不可自以为是。”他想想觉不放心起来,又问道:“你倒是跟爹爹说说看,你都给皇上用了些哪些药材,又用了哪些治疗方式?”
麦羽也如实答道:“皇上并没有什么顽疾,故目前只是开一些寻常药,没有用上别的治疗手段。”她停下想了想,又道:“我另找了一些安神助眠的柏树叶和新鲜果皮,做成枕头、靠垫、香囊等物件,昨日才请吉公公帮忙放到清平殿去了。”
麦连奕松了口气,慈爱笑道:“还枕头靠垫,皇上的私人物件也由得你来操心,你这爱自作主张的习惯,到宫里还按捺不住。”
麦羽微微低头以掩饰有些烫意的面颊,“在其位谋其职,勤勉尽责总不是什么坏事。”
麦连奕幸而不觉,只点头笑道:“勤勉尽责自是不错,只是平日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自己,其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管的最好别管罢